小塘 永覺元賢禪師
窗前閑半畝,開做小方塘。雲過暫留影,月來時有光。
灌花借春色,洗硯流墨香。唯有塘中水,澹然卻自忘。
永覺元賢禪師(1578─1657),明代高僧,曾興建鼓山湧泉寺,又稱鼓山元賢禪師。其思想以調和禪、淨與儒、釋為主,主張學道者應該廣參遠訪,反對當時閉關的風尚;強調真參實悟,不以知解為高,其禪法號稱為鼓山禪。
【詩意淺說】
這首詩選自《永覺元賢禪師廣錄》卷二十四。詩中藉由對小方塘的詠歌,寄寓著微妙的禪理與禪悟。
首聯點出小塘的位置、大小,及其開鑿的因緣;筆調看似平淡,卻寫出一種隨順自然的意趣。
雖然只是半畝方塘,白日有浮雲過訪,在澄澈的水塘中,顧盼流連,留下曼妙多姿的身影;夜晚,更不時邀來天上的明月,清瑩的月光,在水面上浮動蕩漾。這一聯(頷聯),用淡筆渲染小塘的風光,描繪「天光雲影共徘徊」的景致,洋溢著詩情畫意,意境十分優美。
頸聯描寫小塘對閒居生活的作用,可以澆灌花木,為小園憑添無盡的春色;可以洗滌筆硯,讓墨香隨著塘水流溢人間;短短十個字,點染出禪師閒適、高雅的生活情致,筆法靈活而生動。
尾聯則以塘水澹然,忘懷得失、物我作結,令人低迴沉吟!
【向春天借顏色】
白雲在蔚藍的天空飄浮,是那麼悠閒自在;夕陽西下的時分,天邊的雲霞更是絢麗而多彩。夜空中,天心的明月圓滿無瑕,月光遍照人間,為世界敷上柔和明媚的光華。軟柔的東風捎來春天的消息,枯黃的小草冒出嫩芽,乾褐的枝椏綴上新綠;汲引塘水細心澆灌,百花漸次綻放,不多時,已然是滿園春色。
良晨美景,賞心樂事,原都是人世間美好的風光。然而,雲來了又去,月圓了還缺,花開了復謝;在因緣法則的推蕩下,宇宙萬象,無非是緣聚而生、緣散還滅。「雲過暫留影」,「灌花借春色」;雲不能在水上烙印永恆的形影,花只許向春天暫借繽紛的顏色,所有的美麗,其實都只是如幻如化的存有。
【為心靈寫真】
事實上,不僅是外在的世界變幻無常,我們的身心世界又何嘗不是如此?由少而壯,由壯而老,在看似不變的容顏下,身體的組織、器官,乃至微小的細胞,無時無刻不在新陳代謝,變化遷改。
我們心理的感受、觀念、意志更是經常處在變動不居的亂流中。白天歡喜的歌唱,或許夜晚卻要悲傷的啜泣了。覺得已經走到生命的谷底,見不到絲毫希望的陽光;然而,明天也許會發現,人生的道路其實仍是無限的寬廣。然則,到底那一刻的情緒,那一種想法才是真實的呢?
如果說,方塘是心靈的象徵,那麼偶而飄過的雲影,不就像遮蔽自性的無明煩惱?而塘上映照的月華,不就是自性所流露的清光?煩惱的微雲生起,無須等待它飄散,當下就應該認取它的虛幻。無論雲來雲去,月隱或顯,外在光、影、色、香的變化,並不會影響塘水的本質;自性如水般空明清淨,也同樣是不受哀樂、毀譽的垢染啊!
【自在的生命風光】
如上所說,宇宙萬象乃至身心世界,都離不開緣起性空的法則,若能真正體悟這一真諦,如火燄般熾盛的貪愛、執取心,自然也就失去了繼續燃燒的動力。如此,方能以無所得的態度,行其所當行。
詩中說:「唯有塘中水,澹然卻自忘」;塘水為浮雲留影,邀得明月清輝,為筆硯洗滌殘墨,替花木借來春光;它成就了一切,然而在成就的當下,卻隨即放下這一切。
《金剛經•妙行無住分》有言:「菩薩於法,應無所住,行於布施。」功成而不居,澹然而自忘,這是何等自在灑脫的生命風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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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 中 王維
荊溪白石出,天寒紅葉稀;
山路元無雨,空翠濕人衣。
【詩意淺說】
這首詩旨在描寫終南山深秋的景象,寥寥數筆即勾勒出一幅絢麗、幽深的秋山圖,不但流露詩人對於大自然流連沉醉之情,也表現出幽玄深遠的禪趣。全詩融詩情、畫意、禪趣於一體,蘇東坡推許王維「詩中有畫」,即是引此詩作為例證。
詩的前兩句用工筆細描,天寒水淺,溪中露出了磷磷白石,溪水顯得特別清澄;又因為深秋時節,天氣轉寒,楓葉變得稀少了,但些許紅葉點綴在清溪、白石、寒山之間,反而更覺鮮明。這一聯描繪出近景清溪、白石,和中景霜林、紅葉,具有豐富的色彩與立體的空間感。
三、四句,轉而運用潑墨寫意的筆法,展現終南山廣袤、深邃的全景。在寧謐的山林之間,到處瀰漫著空明、蒼翠欲滴的山嵐,詩人整個身心都浸潤在這片迷濛的綠霧中,頓時產生一種細雨濕衣的涼意。
詩中將視覺、觸覺、錯覺,與心靈深處的美感、禪悟雜揉;既有細緻的刻劃,又有總體的印象和感受,意境頗為空靈超妙。 (以上分析參見陶文鵬《明月松間照詩佛》)
【加減之間】
一座山就是一個世界,一個具體而微的宇宙。春、夏時分,森林中的樹木枝葉茂盛,濃蔭密布。各色的花朵依時序而綻放,繽紛的姿采點綴在山坡上、樹林間。溪水豐沛,鳥聲婉轉,更為寧靜的森林注入一股活潑的生命力。
走進山中,看到的是綠樹、紅花,聽到的是泉聲、鳥鳴;我們見到的,其實只是屬於山的種種。至於山的真正面目,卻在繁複多采的景色底層深藏。
秋、冬之際,草木漸次凋零,昆蟲禽鳥的活動不再活躍,山林回歸於幽深、寂寥;唯有秋水淺淺,仍自潺湲不息。「荊溪白石出,天寒紅葉稀」;所謂繁華落盡見真淳,這時才和山的本身,素面相見。
生命何嘗不也是如此?在複雜的人世間,我們戴上不同的面具,扮演著多重的角色;用服飾、財富、知識、聲名、地位等等裝扮自己,有時彷彿得到了整個世界,但卻忘記了自己本來的面目。
有人說:一般人的生命模式是「加法」,不斷的向外攀緣、追求,以累積、擁有為能事;修行者的生命卻是「減法」,努力的斬除內心的葛藤,去除貪瞋癡的羈絆,期願有朝一日能認識真正的自己。然而加、減間的抉擇,卻有待於個人內在清明的智慧。
【離幻即覺】
「山路元無雨,空翠濕人衣」一聯,頗富於禪理、禪趣,極為耐人尋味。就體用的觀點而言,「山路元無雨」,象徵著本體的空明、寂靜;「空翠濕人衣」,則意謂著自性的妙用無窮。本體雖然空寂,但不妨礙其隨緣顯象;妙用無窮,終究亦是銷歸自性。體用之間,原是不一亦不異!
若就緣起的角度說,山河大地、華屋美廈、親戚眷屬、珍寶服飾乃至四大之身,無不是因緣和合而成,並非堅固永恆的實體。然而,由於無始劫來的顛倒妄想,世人卻誤將一切現象當作實有;因而貪愛執著,不肯須臾捨離,讓生命陷入無盡的煩惱與焦慮之中。
換言之,由於意識心的妄執,在「無」之中,生出虛妄的「有」來。然則,「山路元無雨」,是本來無一物;「空翠濕人衣」,則是偏愛惹塵埃了。我與我所,輾轉相生以至無窮,這正是眾生流浪生死的根本啊!圓覺經說:「知幻即離,離幻即覺」;「覺、知」二字,為我們指出一條解脫的道路。
【與山照面】
遠離人群,走入山中,為的是與山真正的照面。
白石在溪流,紅葉在枝頭,而人在無邊的空濛與綠意裡。
「我」發現了一座山,「我」消失在山中……(陳清俊、鄭敏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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