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九五年初春,我來到印度,從新德里飛到巴特那,再轉往毘舍離。我在毘舍離周圍逗留,巡行佛陀在世的遺址。當足跡逐漸踏遍毘舍離,印度佛教過去的縮影愈形清晰,佛陀的言行、身影更覺歷歷時,一股無言的感傷卻悄悄襲上心頭。今昔之比,是如此懸殊,令人震撼,讓佛弟子的我,有不敢面對的隱痛。
毘舍離是一座古老的印度城市,佛陀在世時,常在此處說法。佛陀在涅槃前仍行腳各處,最後行化到吠舍離,他知道自己即將涅槃,當與阿難從毘舍離動身前往拘尸那時,他回首作最後的凝望,隨行者的阿難豈知這一望,竟成永訣;這一站,竟成了佛陀最後行化的終站!在無盡的回憶、悲泣聲中,只有毘舍離與他默然相對。
毘舍離在佛陀回首凝望的二千四百年後,依舊牽引著人們淒然的眼神,望向佛陀遠去的背影。
進入毘舍離
到毘舍離,要從新德里轉機到巴特那,再從巴特那轉車往毘舍離。巴特那(patna)位於恆河中游,是阿育王時代摩羯陀國的首都波吒釐子城(pataliputra),現今是印度比哈爾省的首府,毘舍離就位在巴特那之西,兩地相距有二小時的路程,那爛陀就在巴特那南方五十五英里,由那爛陀往西南走約四英里,就是著名的王舍城了。以巴特那為中心,圍繞著毘舍離、那爛陀、王舍城、靈鷲山、菩提伽耶、鹿野苑,佛陀的說法就這樣隨著足跡所到之處慢慢蔓延開去。
印度教盛況一瞥——攜神同遊
我們在巴特那匆匆登上當地的遊覽車直奔毘舍離,那車身佈滿了鮮豔奪目的彩繪,像極了一位胖姑娘穿著花衣裳,招搖地行過市街,車內供奉著的毘濕奴神——印度教主神,也穿戴著無數花環,隨車行遍各處。之前,在瓦拉那西三步一小廟、五步一大廟的景況已讓來自外地的我吃驚,沒想到在這裡,連在馬路上跑的遊覽車竟也會是一座小小活動的神壇,印度教信仰的深入民間可見一斑。
到毘舍離的公路上,剛鋪設的柏油路面寬闊舒坦,沿途一望無際的大平原,低矮的屋舍如星棋聚集羅列,好一片農村靜謐的景象。中間經過三、四個檢查哨,只見整排大兵荷槍嚴陣以待,草色的軍服為恬靜的春意帶來一股肅殺之氣。每到一個檢查哨,司機和助理便忙著跳上跳下地送文件接受「通關」檢查,當地小販更是沒閒著,乘機不斷地從車窗、車門提進開水和切好的水果叫賣,此起彼落的吆喝聲劃破等待檢查時的靜默。
古城聖跡巡禮
佛教的象徵——阿育王石柱
阿育王石柱遠遠地在地平線上矗立著,當年繁榮一時的毘舍離到了!
此處阿育王石柱的特徵是石柱頂上只站立著一頭獅子的雕像(不像他處有四頭雕像),獅子雄猛威嚴的挺立著,象徵佛陀說法像百獸之王的獅子發獅子吼,震撼宇宙天地的闇冥,亦訴說著阿育王對佛陀的孺慕與景仰。千百年來,石柱的獅子化身為守衛,以牠炯炯的雙眼,守衛著佛陀的舍利,任腳下滄海桑田、人事遷移,任城起城塌、繁華荒蕪,阿育王以這方小小的天地、一頭獅子的象徵,訴說佛陀的故事、佛教的興衰,它和其他佛教聖跡一樣,指引著無數佛教徒回到此地尋找佛法的原鄉。
毘舍離的佛教滄桑史
毘舍離又稱作毘耶離、吠舍離,是古印度的國名,也是古印度六大城市之一,中譯為廣嚴城,雖不比舍衛城、菩提伽耶、鹿野苑有名,但聖跡相當多,從佛世到佛滅後百年,乃至到第二次結集時,一直是印度佛教史上十分重要的地方。
在毘舍離東北方的遺跡有維摩詰的說法處、菴婆波梨女的故宅;東方有舍利弗等證果處,阿難度江中流捨身入滅處、大愛道比丘尼入滅處;西北方的塔,則是佛陀最後佇立回首觀望毘舍離的地方,睹物思人,過去聖賢種種教化行誼,於此刻以不可思議的威神之力,化現在亙古時空的交會點上……
西元六三一年,玄奘大師來印度求法時,他記下了在毘舍離的見聞:「吠舍釐國周五千餘里,土地沃壤,花果茂盛,……風俗淳質,好福重學,邪正雜信,伽藍數百,多已圮壞,存者三五,……宮城西北五六里,至一伽藍,僧徒寡少,習學小乘正量部法。」(《大唐西域記》)在玄奘大師來訪的那一年,毘舍離依然靜默,而比起佛陀當年回望時的靜默更多了許多寂寥。
當我們來到時,已看不到沙門或廟宇,附近的塔院都已毀壞,只剩下磚塊、柱基,有位當地居民從一間鎖著的小屋中取出幾片塵封的瓦片、磚頭、土塊,說是印度考古學家挖掘出來的遺物,磚瓦已相當腐化,完全不見當年的色澤,只有歲月的痕跡,殘缺不全地告訴人們這裡曾經是經聲琅琅、僧影穿梭。
附近有棵大榕樹,傳說有位從中國來的善修和尚,在這樹上修行十六年,堪稱是民國以來的鳥窠禪師。太虛大師在民國二十八年首抵印度時還看到他,我們來時已不見他的蹤跡,只能對著大樹憑弔一番。其實此行在鹿野苑、菩提伽耶、那爛陀附近的中華佛寺,還可看到幾位中國佛教的老和尚,如悟謙、悟光、慧定法師等,為將佛教回饋印度,在異鄉受盡折磨,鞠躬盡瘁。而在毘舍離,佛教復興的跡象似乎更為渺茫。
毘舍離的社會、文化
神的憤怒
在到毘舍離及在毘舍離城觀光的路上,都可看到一種特有的「車頂文化」,擦身而過的汽車,不論是載人或載貨都有彩繪,許多人堆坐在車頂上,像是逃難時才可看到的景觀似的,看得我提心吊膽,但他們卻若無其事地直往車頂上爬,好像坐車要坐在車頂上是件天經地義的事。
偶爾在路旁會看到很小的攤位,地上只放置一個小罈或甕,一兩支瓶子盛著白色乳液,我好奇地問當地導遊那賣的是什麼,他說那是棕櫚樹的汁經發酵變成的酒。突然他話鋒一轉,生氣地表示最討厭有人竟然在白天賣酒,讓人喝了不工作,人若是不工作會引來濕婆神的懲罰。這又引起我的好奇:「神在什麼情況會出來懲罰人?」他表情嚴肅地回答:「當人們只為自己著想,只想吃喝玩樂,不肯工作,也不肯做好事時,神就會生氣懲罰人。」
我回憶沿途所見景觀,在毘舍離幾乎看不到山丘或岩石,卻有較多的棕櫚樹和農田,顯然這裡的水源比較充足。成列的棕櫚樹高高聳立在午後的晴空中,樹姿搖曳,煞是好看。仔細一瞧,在遠遠的樹梢上就有婦女在接樹汁,不知她們穿著那一身沙麗是如何爬上樹的?那些酒要釀給良人喝還是為了要糊口謀生?
樹蔭下的讀書聲
蓊蓊鬱鬱的樹蔭下,孩子們正在上課,沒有桌椅,老師和學生都席地而坐,分成好幾班,每班大約二十人左右。或有在路邊上課的,當車輛經過時,學生都得起立讓車通過後,再坐下來繼續上課,鄰近有家商店突然放出熱門音樂以招攬顧客,那老師趕忙去制止。雖然上課的環境非常不理想,但比之於孟買市郊成群在垃圾堆上嬉戲的孩子,我感覺他們是安詳、幸福多了。
耳裡聽著小朋友琅琅的讀書聲,我好奇地想知道他們是以什麼語文上課,導遊說印度的語言文字至今仍未統一,各種種族、階級、語言相當分歧,政府行文都是以地方方言並附上英文,但英文並不是普遍的人都看得懂,這是當年英國殖民統治時期東印度公司的傑作。
神聖傳統
當地有一個村落正在做法事,麥克風遠遠傳出唱誦聲,導遊叮嚀我們不要靠近,唯恐會招來晦氣。農家門前的空地上,成堆成串的辣椒在陽光下曝曬著。這裡有較多的牛,與在北部所見有較多的駱駝、馬匹和騾子的景況不同。這裡的牛都在田裡犁田,不像在孟買所見的牛都在柏油路上閒逛。不過,據導遊說,無論是在印度的那個地方,崇敬牛的神聖傳統仍然維持到現在。如果牛執意要在柏油路上,所有的行人、車輛都得等待,若不幸遇到牛在路上大解,就不知要耗上多少時間才能重新上路,如果稍有不耐,牠還會站著瞪人呢!
導遊是加爾各答的婆羅門族,講加爾各答語,畢業於尼赫魯大學,又曾到過中國北京,學會一口北京話。一知道他是婆羅門,立即引起我們一行人的興趣,紛紛問他許多有關婆羅門的事,他說某些人自恃是婆羅門,而不願去做各種職業,不少人因此餓死,他個人並不作興展示這種階級的標籤,並認為階級觀念會影響到社會團結。但我感覺到印度的階級,非只在教育、職業、宗教來劃分,更多是以不通婚來設限的。
行乞的小孩
在距離阿育王石柱三十分鐘車程之外的地方,我們巡禮了八王分舍利之處,它有著覆缽形的屋頂,門前花草繁茂,看似一座廢墟,但仍有人在照顧著!我看到一個男孩正在屋下讀英文,那專注的神情令人好生感動,本想給他一點錢,導遊說錢要給他父親,我們只好照辦。當我們給錢時,環繞在身旁的村民小孩,大約有七、八十人都伸出手,弄得我一時手足無措,只好交給導遊去發放了。
在行乞的小手和眼神中,印度的希望與前途看起來是那麼模糊、飄渺而不可捉摸。
憶毘舍離佛教史事
走過佛陀足跡所到之處,我憶念著佛陀走過的泥土,憶念著當年發生在腳下這塊土地上的每件事。
維摩詰的說法
在維摩詰說法處塔下,我遙想當年維摩詰居士示現生病,佛陀令舍利弗等十大弟子、彌勒等大菩薩去探病,他們懷著平常被駁斥得啞口無言的經驗不敢前往,卻在文殊菩薩的率領下走入維摩詰的方丈之室,論說不二法門,而維摩詰以一在家居士修學佛法,縱橫於講論處、學堂、酒肆,為眾說法,其大乘的闊達、機警比之於小乘的自然淳樸,形成強烈的對比。
菴婆波梨的供養
我憶起菴婆波梨供養佛陀的故事。
菴婆波梨是一位淫女。根據《遊行經》的記載,佛陀與弟子們抵達毘舍離,大家止宿在菴婆波梨的大花園裡,她不但供佛齋食,還將花園供養佛陀。
當時城中的富豪離車族五百人,得知佛在菴婆波梨的花園停留,馬上寶車嚴駕趕來,當兩隊人馬在中途相遇時,「車行奔疾,與彼寶車,共相鉤撥,損折幢蓋,而不避道」,離車族責備說:「汝恃何勢,而不避道,衝撥我車,損斯麾蓋?」於是她說要趕回家設齋供佛,才車行疾速。離車族人便出高價要菴婆波梨讓出供佛的機會,交換的價碼是十六倍百千兩金,但菴婆波梨並沒有答應出讓,結果那天佛陀及大眾接受她的供養。
這段記錄說出了離車族人在當地的勢力,而佛陀並不因為離車族的勢力便捨棄菴婆波梨的供養,益增我懷念佛陀平等看待一切眾生的慈愛!
不度賊女出家
毘舍離有著另一些歷史故事,如當年追逐在池邊的獼猴,持佛陀的缽上樹取蜜供養佛陀;有好幾條比丘、比丘尼戒也在這裡發生,其中之一是發生在當地大富豪貴的離車族家裡。
有天,離車族大富人家的婦女穿戴著金飾珠寶,浩浩蕩蕩地出遊,正在休息時,金飾被一賊女搶走了,賊女拔腿飛奔後逃入鄰國,且在鄰國摩羯陀國的佛寺出家。國王頻婆娑羅王虔信佛教,對三寶護持禮遇,發願不治僧人之罪。當離車族人前來捉賊時,發現那賊女已出家而不能拿她治罪,於是引起兩國間社會群眾的諍論、譏嫌,因此佛陀才制定不可度賊女或逃避債務、刑罰或只為討生活的人加入僧團。
佛陀的社會現實性,由此可見一斑!他制定戒律以制止濫收僧侶,因為偽沙門的混入,只會引起社會譏嫌與造成僧團的負擔,這是從個人的出家動機來看個人與僧團、社會的關係。事實上,維護、提昇僧團成員的素質,才能進一步談及僧團在社會的地位。在今世,什麼樣的人可能混跡僧團呢?各種人都有可能,其中最不好辨識的是只為貪圖佛教利養的人。有動機不純的人湧進僧團,則「穿戴僧衣的獅子身中蟲」就會腐蝕佛教的根基,而讓佛教一步步走向衰亡。佛陀「以戒為師」的諄諄教誨剎那間湧上心頭!
回首凝望的佛陀
在歷史上眾多走過毘舍離的身影中,佛陀應是最令人懷念的一位吧!
八十歲那一年,佛陀從那爛陀北行到巴特那,渡過恆河,經拘利林與那提迦林來到毘舍離,住在菴婆波梨林,接受菴婆波梨的供養,接著又到竹林寺結夏安居,在遮波羅廟決定三個月後入於涅槃。那時魔王請佛入滅,佛陀說了有名的偈語:「所度者,如爪上土,未度者,如大地土」。在出毘舍離即將往拘尸那的那天,佛陀回頭凝望毘舍離而笑,阿難問:「世尊!何故迴顧向城而笑?」佛陀說:「我今所以向城微笑者,正為最後見此城。」
佛陀就在這回首一笑中,宣布了自己將入涅槃。說者的眼神仍如過往一樣安詳,嘴角那淺淺的笑意依舊自在,但聽者如受到晴天霹靂,淚眼早已婆娑,村民離車族人扶老攜幼相偕到河邊送行,悲號聲中,離情依依!當年毘舍離無言地默送著佛陀老邁的身影離去,如今我則在頹圮的塔院、塵封的磚瓦裡看著當年的毘舍離走入歷史。
等待黎明的毘舍離
佛陀滅後百年,佛教史上第二次結集在毘舍離舉行,由耶舍長老發起,因他看到跋耆族比丘犯非法十事,引起跋耆族與波利族共諍,於是召集七百比丘來共同斷定十事是否非法,這也是使教團最後分成上座部與大眾部二大部派的主因。
毘舍離在佛世與佛滅後見證了佛教歷史的發展,使得我們在追懷佛陀、溯源佛教史時,不得不看見毘舍離站立在歷史長流中的身影。
在離開毘舍離趕往菩提伽耶的路上,夜幕垂垂低下,沿途沒有路燈,到處一片漆黑,只有車燈照著前面幾公尺的柏油路,偶爾可見從遠處人家窗內透出昏黃閃爍的煤油小燈,看不到趴在膝上寫家課的孩子,看不到樹梢上接樹汁的婦女,毘舍離在靜靜的黑夜裡等待另一個黎明……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