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觀思想講錄 第九章中觀學派的「空性」義與「緣起」義
《中論》第十八品的第五、七、九頌都與「空觀」和「空性」這兩個重要概念有關。 此中,所謂「空觀」是指從實踐的立場來體悟空性,也就是由空性之智(觀照般若)而來觀照諸法實相的空性,而所謂「空性」則是就諸法實相的層面來說的。 「一切法空」安立三寶、世間龍樹「一切法空」的哲學是來自般若經的啟示,說一切有部「三世實有,法體恆存」的哲學,則是他書中所要批判的主要對象。在《中論》第二十四品〈觀聖諦品〉裡,由第一至第六詩頌來看,我們見到了論敵強烈地質疑龍樹這套「一切法空」的哲學,會對佛法產生毀滅性的影響。論敵認為龍樹的這種哲學會毀滅整個佛法,甚至也會擾亂了整個世間既成的生活秩序與風俗習慣,「若一切皆空,無生亦無滅,如是則無有,四聖諦之法」,若一切皆「空」,那麼就沒有苦與苦的集起,此時自然也就無須修道的方法,而苦的滅除也根本沒有必要了。 如此一來,四聖諦便不得成立;而沒有了四聖諦,就不可能有所謂「見苦、斷集、證滅、修道」的事情。那麼實踐這四道的與達致這四項目標的八種聖者,就不可能存在;沒有八賢聖,僧寶就不復存在;沒有四聖諦,法寶就不存在;而佛是證四諦法而成佛的,若法寶不存在,佛寶也就不存在。如此一來,說「一切法空」的結果便破壞了四諦與三寶,而世間善惡與罪福等等因果也無法成立,因為一切世俗律法、習慣,都會在「一切法空」的哲學下被摧毀殆盡。 我們看到論敵在第一至第六詩頌裡,對「一切法空」的哲學提出了兩種批判:一種是從宗教實踐的立場上,來批判它會毀壞三寶;另一種是就世間實踐的立場,來批判它會摧毀種種社會性的生活習慣。
論敵的這種指責看起來相當嚴厲,從第七頌以下,龍樹針對了論敵的質疑與問難,一方面努力澄清自家「空性」概念的意義,一方面則回過頭來,迫使論敵承認「諸法不空」的立場才是導致三寶盡壞,而使世間因果皆無的元兇;而相反地,「一切法空」的立場才能如實安立三寶以及一切世間世俗法。鳩摩羅什翻譯的第七頌是:
在這首詩頌裡,龍樹提到了三個和「一切法空」有關的概念,那就是「空性」、「空性的功用」(空因緣)、「空性的意義」(空義),但是這三個概念的內容到底是什麼呢?龍樹本人並沒有作進一步解釋,接著便在第八至第十頌中提出了他著名的「二諦」之說。 清辨的「空性」詮釋【空性的功用── 遣除戲論而悟入涅槃】清辨與月稱對這三個概念的理解不盡相同。清辨認為龍樹所謂的「空性的功用」是用來止滅一切戲論的,《中論》第十三品.結頌有云:大聖說空法 為離諸見故 若復見有空 諸佛所不化 「大聖」是指釋迦牟尼佛,而他宣說「空性」的目的乃在於遣除一切偏見,若仍執著於「空」,連佛都救不了你,這正如《寶積經》所說的,寧可有像須彌山那樣大的「有」見,但卻不可有像芥子一般小的「空」見,因為如果一但著於「空」,那麼就連佛陀都救治不了你。 空性的功用就在於要遣除戲論,這是清辨對於空性的功用所提出的說明。然而,根據《般若燈論複註》的疏文,觀誓以為此處所謂「空性的功用」,不如稱之為是「空性的目的」更為恰當,所以他便認為「空性的目的」乃在於涅槃的悟入。清辨與觀誓二者之間是否存有詮釋上的張力,這一點則有待進一步的研究。 【空性── 空性之智】清辨認為「空性」是指「空性之智」,亦即體會「空性」的智慧,也就是所謂的「觀照般若」。清辨在第十八品.第五頌的註釋裡談及所謂「入空戲論滅」的文義時,便認為此中的「入空」就是指「當空性之智起現之際」。他這種對「空性」概念的理解是相當特殊的,這是從修行或實踐的立場來看待空性。根據《般若燈論複註》的疏釋,清辨此處所謂的「空性之智」,包括了聞、思、修三方面所養成的智慧都可以稱為是「空性之智」,而此中「修所成慧」便是指瑜伽行者藉由瑜伽的實踐而養成的智慧。這種智慧是以「無所緣」(亦即沒有對境)的方式來觀照諸法,亦即以「見無所見」的方式來觀照諸法,並由此而悟入「諸法實相」的「空性」。觀誓的這種見解基本上正是順般若經的般若波羅蜜精神而來的。 【空性之智的對境── 真如】至於「空性的意義」(Sunyata-artha)是什麼呢?清辨在此亦有一項相當特殊的理解,他利用了梵文 artha 一詞的歧義性。一般說來,artha 一詞有二個主要的意思,分別是 meaning(意義)與 object(對象)的意思。清辨在他的《中論》註解書裡,相當一致地都採用了 object 的意思,而月稱則採用 meaning 的意思,所以清辨當然會認為此處 sunyata-artha 一詞的意思是指「空性之智的對象」,而月稱則認為此語是指「空性的意義」,至於龍樹在使用此語時是指那個意思來說的,或許並不是今日我們可以知道的了。清辨認為「空性的功用」是遣除戲論而悟入涅槃,「空性」是指「空性之智」,而「空性之智的對象」是真如,清辨在《般若燈論》裡便是如此簡潔地把這些具體內容分別給了這三個概念。此中,所謂「真如」指的就是「法性」或「空性」。在這三個與空性有關的概念裡,前二者都是從實踐的立場,亦即「修」的立場來說的,只有第三個是從「諸法實相」的「性」的立場來看待空性。這是清辨在此一詩頌詮釋上的特色。 月稱的「空性」詮釋【空性的功用── 遣除戲論】月稱在此一詩頌的詮釋上,採取了和清辨截然不同的方式來理解頌文之義。雖然如此,二者之間在義理的理解上,仍然也有一些彼此共許的地方。
此中,月稱所採取的註解方式是「以經證經」或「以經解經」的方式,亦即是以龍樹本人的說法來說明龍樹自己的立場,月稱在解釋「空性的功用」時,引用了《中論》第十八品.第五詩頌來說明此一概念的內容:
【空性── 諸法實相】至於「空性」是指何而言?月稱則引用了《中論》第十八品.第九頌來說明:自知不隨他 寂滅無戲論 無異無分別 是則名實相 從這首詩頌的文義來看,可以見出月稱心目中所謂的「空性」,並不是直指「空性之智」來說的,而是就「性」的立場來看待空性,而這個「空性」指的就是「諸法實相」。在這一點上,我們看到他與清辨不同的地方,清辨說「空性」是指「空性之智」,即從修行實踐的立場來看,而月稱則認為「空性」是就「諸法實相」的觀點來說的。 從表面上看起來,似乎在清辨與月稱的詮釋之間,有著很大的差異,其實不然,因為在佛教「修性一如」或「解行並重」的觀點下,主、客對分的認識論格局是不可能存在的。因此,與其說兩人的觀點互斥,倒不如說是相互補充更為貼切。 【空性的意義── 緣起、假名與中道】由於月稱採用了 meaning 的詞義來看待 artha 一詞(這一點與當年鳩摩羅什的譯解是相同的),因而此處所謂Sunyata-artha,在月稱心目中指的便是「空性的意義」,而為了解釋「空性的意義」,他引用了《中論》第二十四品.第十八頌來說明:眾因緣生法 我說即是空 亦為是假名 亦是中道義 這是《中論》裡相當著名的一首詩頌,相傳天台宗所謂「即空、即假、即中」的一心三觀之說,其思想淵源或有可能便是本於智者大師對此一詩頌的判讀。不過月稱此處引用此一詩頌來說明「空性的意義」時,主要是要強調空性的意思並不是「不存在」,而「緣起」才是空性的意思,並且空性即是離「有」、「無」二邊的中道實相。月稱自己在註解《中論》第二十四品.第十八詩頌時,便認為「緣起」、「空性」、「中道」與「假名」這四者乃是同義而異語的同義詞。 我們可以看到,在「空性的功用」上,清辨與月稱兩人的見解大體是相同的,都認為它是用以遣除戲論的。至於清辨所謂「空性之智的對境── 真如」,則相當於月稱詮釋之下的「空性」,這層意思則相當於漢地所謂的「實相般若」。清辨採取實踐的觀點來理解空性,而把它詮釋為「空性之智」,他是以「空性之智」為中心的,這種「空性之智」一方面可以止滅一切戲論,同時也可以用來觀照「諸法實相」的「真如」。 月稱則透過「實、德、業」或「體、相、用」這三個範疇來詮釋龍樹偈文裡的三個概念,並且他的詮釋是以「諸法實相」的「空性」為中心而展開的,當然這並不意味月稱認為「諸法實相」的「空性」是「實」或「體」,而是說月稱是藉著這種印度式的思維架構,來思索「空性」這個概念的意涵。 由實踐立場來看「空性」【「一切法空」是救度眾生的工具】透過這兩位《中論》註解家對「空性」概念的詮釋與分析,我們可以清楚地見到中觀學派的「空性」之義,不是但從「實」或「體」的立場,亦即「諸法實相」這一層面的意思便可以總賅其義的,事實上它也可以如清辨所說的,從實踐的立場,亦即「空性之智」的觀點來理解。並且從觀誓認為空性的目的在於遣除戲論而悟入涅槃,更可以見出「空性」這個概念也有其救贖學上的意義,這就是所謂「大聖說空法,為離諸見故」的意思。所以,「空性」這個概念一方面可以作為救度眾生的工具而對治各種邊見,而且也可以作為修持上的觀門,亦即所謂的「空三昧」,由是而培養出「空性之智」,並且由「空性之智」而照見諸法實相的空性,而後者便是「空性」這個概念在存有論上的意義。我們若從這三個路向去了解龍樹的「空性」概念大體上比較不會產生偏差,這時候的空性便不會是頑空或斷空。
月稱在詮釋龍樹「空性之義」時,引用了龍樹本人在《中論》第二十四品.第十八頌裡的說法:
【即緣起即性空,空性之說就是緣起說的中道之義】「眾因緣生法」在本質上是處於「空性」的狀態,說這些「法」是無常,這是原始佛教以來的通義,說它們是「空」或沒有自性,則是中觀學派的特有主張。凡是由原因與條件匯集而成的事物,它們的體性便是空性,它們之為「有」乃是「緣起的有」,這種「緣起的有」即是指世間與出世間的諸法,我們以「空性」一詞來描述這種「緣起有」的存在樣態。然而要注意的是,「空性」乃是我們所使用的語詞,它並非世界裡的一個「法」,而是我們對世界的描述,它是屬於描述系統裡的一環,而不是事實系統裡的成員,當我們誤以為「空性」是屬於事實系統裡的成員時,這就是著「空」了,也就是把「空」給實體化了。好比說有人要你去買個「零」回來,你還真有辦法把「零」給買了回來,這樣子做就是把「空」給實體化了。「眾因緣生法,我說即是空」,是說我們以「空性」一詞來描述因緣所生的世界,所以這「空性」也只是但名而無實的「假名」而已。 從梵文原詩頌的語法結構來看,「假名」與「中道」這兩個概念並不是直指「緣起」,而是就「空性」來說的。在什公的漢譯裡,我們似乎只能看到「眾因緣生法」這個主語,而「空、假、中」三者是用來論謂此一主語的,但是從梵文的語法結構來看,「假、中」兩者所論謂的乃是「空性」而非「眾因緣生法」,因此整首詩頌字面上的意思是說:「空性」是我們用來描述「緣起法」的,而「空性」乃是「假名」,也是「中道」。 什公以「假名」一語譯之的梵文原語是 upadaya prajnapti,這個譯語的意思並不是說在假名之外還有個真名,此中所謂的「假」(upadaya),乃是憑藉或依靠(depending)的意思,「名」(prajnapti)是指言語上的施設或安排,也就是一般所謂「名言概念」或「陳述」的意思。 因此,所謂「假名」便是指依憑某些東西,而有言語上的施設或安排。例如「車子」一名是由輪、軸、木板等等東西,依一定方式拚湊之後而加以賦名的,而這種賦名的活動(當然也是思維上的概念活動)得以進行,乃在於它依憑了某些東西。說「空性是假名」,意思也就是說「空性」一詞並不是憑空杜撰的,它乃是基於我們對諸法存在樣態的認識,而透過言語安排出來的,它本身並不是諸法裡的一環,而是屬於語言層或意識層上的東西。對中觀哲學來說,不止「空性」是但名無實的「假名」,而且一切緣起諸法也都是不具實體性的「假名有」,這即是「性空唯名」中的「唯名」之義。
在阿含聖典裡有二種中道,龍樹顯然相當偏愛《迦旃延經》裡佛陀所論及的如實智觀的中道,在《中論》第十五品.第七詩頌裡,龍樹便引用了佛陀在《迦旃延經》裡的說法來批判落於「有」、「無」二邊的「常見」與「斷見」:
所謂「緣起性空」,是說緣起的事物在本質上是流動而沒有固定體性的,這種缺乏固定體性的存在樣態即是所謂的「空性」。在佛教的思想流派裡,雖然各家各派都奉「緣起」之教為圭臬,但是可以說除了中觀學派之外,其他各家所宣說的緣起思想多半都是「不空」的緣起,例如說一切有部「假必依實」的緣起,或所謂「真如緣起」乃至「如來藏緣起」的緣起思想,就很難說是「性空」的緣起,而對中觀學派來說,諸如此類的緣起思想都是不究竟的。
龍樹在《中論》第二十四品.第十九詩頌裡曾經提到:
「緣起性空」即是
我們或可從另一個觀點來看「緣起」之義,《維摩詰經》可以說是大乘經典裡最具戲劇張力的一部經典,而其中文殊菩薩與維摩居士的幾番對辯尤為驚心動魄。文殊咄咄逼人,言語犀利,而其追根究柢的精神可以說是代表了「聖說法」的傳統,他問維摩居士:「善不善,孰為本?」維摩答以「身為本」;他又問:「身孰本?」維摩則答以「貪欲為本」。如此層層逼問而至:「無住孰為本?」此時維摩便答說:「無住則無本,從無住本立一切法」。此中,「無住則無本」其實就是「緣起性空」的意思。樹木要長在泥土上,若是泥土鬆動了或是根本就沒有泥土,那麼樹就長不起來;如此看來,文殊菩薩的步步追問是有其道理的。事實上,說一切有部正是富於這種追問的精神,才建立了他們以「法有」思想為基礎的緣起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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