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觀思想講錄/第五章《中論•皈敬偈》的義理
龍樹在《中論》第十八品所表達的觀點,可說代表了中觀哲學的基本立場,而論前的「皈敬偈」一方面表達了論主對佛陀的禮敬,二方面則概述了《中論》一書的主題,以及論主撰寫此書的目的。以下先談論主的禮敬文,其次再以第十八品為中心,來說明中觀哲學的基本立場。 「皈敬偈」的文義【漢、英譯文下的「皈敬偈」】皈敬偈(一)不生亦不滅 不常亦不斷 不一亦不異 不來亦不出 能說是因緣 善滅諸戲論 我稽首禮佛 諸說中第一 (二)不滅亦不起 不斷亦不常 非一非種種 不來亦不去 緣起戲論息 說者善滅故 禮彼婆伽婆 諸說中第一 (三)不滅亦不生 不斷亦不常 我稽首禮佛 諸說中第一 (四)佛說緣起法 不生亦不滅 不斷亦不常 不來亦不去 不一亦不異 滅戲論寂固 敬禮正等覺 最上說法者 在以上四種「皈敬偈」的漢譯裡,第一種是出自鳩摩羅什之手,它是國人最為通曉的版本;第二種為漢譯《般若燈論》的譯文,清辨此書雖然在唐代已然譯出,但是對於漢地中觀學卻無甚影響;第三種為漢譯《大乘中觀釋論》的譯文,此書是唯識家安慧的著作,目前但存漢譯而已;第四種則出自宗喀巴《辨了不了義善說藏論》一書的漢譯,它是法尊法師自藏文譯出的。在這四種「皈敬偈」的翻譯裡,基本上我們可以見出,此中的前三種翻譯在語法形式上是比較一致的,而第四種譯文則明顯地與前三者不同。那麼何者在語法形式或義理結構上比較貼近梵文原典呢? 以下且選四種當代的英文譯本,來討論一下這個問題,此中前三者都是譯自梵文原典的譯文,而第四種則是譯自藏文譯本。在未能通曉梵、藏等經典語文之前,若要比對頌文以釐清文義,或許目前這種借助當代譯本的辦法是相當可行的。
── R. H. Robinson, 1967
── K. Inada, 1970
── D. J. Kalupahana, 1986
── J. L. Garfield, 1995 在漢地佛典的翻譯傳統上,多半都把三十二音節形式的梵文偈頌,以四句五言詩的體例來加以翻譯。「皈敬偈」的梵文原文在形式上是由兩首偈頌所構成的,而其漢譯也依照這種形式把它譯成了兩首四句的五言詩,第一首詩是從「不生亦不滅」到「不來亦不出」,第二首詩則由「能說是因緣」到「諸說中第一」。 然而在漢譯裡,我們卻難以見出這兩首五言詩在語法或義理結構上的關係,但是在梵文原文裡,這些關係則顯得相當清楚。若是單從鳩摩羅什的漢譯來看,在第一首詩裡所談論的只是「八不」而已,而它與第二首詩之間,在句法上似乎可以沒有任何關係,而成為在句法結構上意義完整的句子。 事實上,吉藏所謂的「八不中道」之說,正是基於把漢譯「皈敬偈」中的第一首詩獨立來看的結果,而以為這「八不」是論主用來描述「中道」的。至於漢譯「皈敬偈」的第二首詩,似乎表示了如下的意思:佛陀能宣說「八不」這種緣起,便可以善巧地滅除各種戲論,而論主之所以向佛陀稽首禮拜,乃在於他認為佛陀的「八不」之教或緣起之說,是其教義之中的最高者。 【梵文原文的「皈敬偈」】然而這種理解的方式一旦對照了幾個英文譯本之後,便可以發現其間是有些出入的。從梵文原文來看,整個「皈敬偈」在形式上是由兩首詩所構成的,而從句法的觀點來看,這兩首詩也是由兩個意義完整的句子所構成的,但是要注意的是,這兩首在形式上完整的偈頌,並不分別對應於整個「皈敬偈」裡在意義上完整的那兩個句子。因此,單從偈頌分立的形式而來判讀整個「皈敬偈」的意思,往往會造成理解上的一些偏差。大體上,英文譯本都能順著原文的這種句法結構來進行翻譯,而完全沒有受到原文偈頌分立的影響。 此處且讓我們依梵文原典來看「皈敬偈」裡的第一句,該句的主詞是「圓滿的佛陀」(sambuddha),而其動詞則為完成式的動詞「宣說」,亦即「圓滿的佛陀已然宣說」。至於此一動詞的受詞成份則總共是由十一個語詞所構成,而這十一個語詞之中,只有「緣起」一詞是名詞,其餘皆為形容詞,由此可見,這十個形容詞是以定語的身分來限定其中心詞的,而該一中心詞即為「緣起」一詞。並且第一首詩裡的「八不」,便是這十個定語之中的八個,至於其他兩個,則出現在第二首詩頌裡,而鳩摩羅什則以「善滅諸戲論」一句,把這兩個定語合譯在一起而成了一個句子,由是而衍生出諸如「善巧地滅除各種戲論」的意思。然而,這種理解在梵文語法上是不正確的。 此外,在前面幾個英文譯本裡,D. J. Kalupahana 的譯文是值得注意的。事實上,他並沒有把十一個受詞成份的語詞區分為「定語」與「中心詞」,這是因為他認為在整個「皈敬偈」裡,我們似乎還看不出佛陀所宣說的是一個理論,或是好幾個理論;但是,不論是就語法的觀點或《中論》的註釋傳統來說,這種表面上「含蓄而保守」的譯文,其實在語法或義理結構上都很難站得住腳。其次是 J. L. Garfield 的譯文,他不知何故遺漏 Siva一詞未譯,此語在藏文譯本的對應語是 shi ba,而法尊法師便以「寂固」一詞譯之。 事實上,在鳩摩羅什「善滅諸戲論」一句的譯文裡,其「善」之一詞的對應語當為 Siva,而此語若為名詞,則指的是印度教裡的一位主神,祂既是創造之神,同時也是毀滅之神;若當成形容詞來看,則可以用來表示吉祥或幸福的意思,而經常被拿來描述「涅槃」的安穩而至福的狀態。至於藏文對譯 shi ba 一詞,則有「寂靜安穩」之義,而被視為是「涅槃」的同義詞。就「皈敬偈」的語法結構來說,Siva 一詞實與「八不」一樣是用來形容緣起的;因此,若是把它副詞化而拿來修飾其下的「滅」字,便是誤解。 至於偈文中的第二個句子,其動詞為「禮敬」,而根據此一動詞的詞尾變化,我們可以知道該句的主詞是第一人稱單數的形式,也就是造論者本人,而動詞的受詞成份則為第三人稱代名詞的單數形式,在「皈敬偈」裡這個代名詞是用以稱代前一句中的主詞── 圓滿的佛陀,而這個受格形式的人稱代名詞,則有一形容詞詞組來限定它,這個詞組鳩摩羅什把它譯為「諸說中第一」,因此,這個詞組所指的是佛陀本人而非佛陀的教法。 經由這種比對與分析,我們便可以看到在這幾個英文翻譯裡,R. H. Robinson 的譯文可以說是比較貼近梵文原文,而 D. J. Kalupahana 的譯文則屬自成一格的別解。此外,我們也可以見出法尊法師轉譯自藏本的譯文也同樣貼近於梵文原文。至於傳統的三個漢譯本子,嚴格說起來,在語法上或多或少都與原文有些不符,這或許是受到了四句五言詩的譯例影響吧! 圓滿的覺悟者宣說「緣起」是不生、不滅、不常、不斷、不一、不異、不來、不去、戲論止息而寂靜安穩的,我向這位說法者中的至尊行禮致敬,這便是整個「皈敬偈」的意思。由此我們可以見出論主之所以向佛陀頂禮致意,並不是基於盲目的崇拜心理,而是由於佛陀所宣說的教法。以吉藏的話來說,這是由「嘆法」而「美人」,也就是說,論主由嘆服佛陀的「八不緣起」之教而推讚佛陀為說法者中的至尊。
事實上,在佛教所謂「依法不依人」的傳統之下,是不應該有對偶像盲目崇拜的情事發生的。在《中論》一書中,論主除了在論前的「皈敬偈」裡向佛陀頂禮致敬外,在該書第二十七品的第三十詩頌(亦即該書末章的結頌)中,他又再度向佛陀禮敬: 註解家眼中的「皈敬偈」【早期《中論》註釋傳統──「八不」總破一切邪論】在早期的《中論》註釋傳統裡,「八不」中的每一「不」,不論是「不生」或是「不滅」,在意義上都是為了要否定某種邪見的,當然邪見豈止八種而已,如《六十二見經》便提到了佛陀時代裡的許多外道,他們的理論可謂是千奇百怪,而佛陀便以「緣起正見」一一加以評破。從早期註解家的觀點來看,他們認為龍樹正是承繼了此一傳統而撰寫了《中論》一書,所以「皈敬偈」中的「八不」雖略,但卻可以總破一切邪論。這種把「皈敬偈」裡的「八不」獨立起來講論的觀點,不只是呈現在鳩摩羅什的翻譯以及青目的解釋之中,而且也為吉藏所承繼,他的「八不中道」之說正是秉此而來。其實根據我們前文的分析,「皈敬偈」裡的「八不」是不能獨立開來看待的,它們是用來描述緣起的,或許這種把「皈敬偈」分開來判讀的詮釋觀點,並非來自於印度本土,而是起源自中亞一帶也未可知。 【月稱──《中論》的主題是緣起,目的是達至涅槃】月稱在《明句論》裡以「主題」和「目的」這兩個論項,而把「皈敬偈」裡的十個形容詞分成了兩類,他認為作者透過「八不」來宣說《中論》要討論的主題── 緣起,而末後二個形容詞,亦即「戲論止息」與「寂靜安穩」,則是用來表達龍樹撰寫《中論》一書的目的,那就是試圖讓世人能夠透過此書的研讀,以達至戲論止息而寂靜安穩的解脫狀態── 涅槃。月稱的註解和《青目釋》、《無畏論》等早期的註解多少是有些不同的。從龍樹而至月稱,在長達四百年的時間裡,中觀哲學到了月稱之手,其理論更為精緻而系統化,這時的中觀哲學可以說已經達到了一個高度精純的狀態,他認為「八不」的「八」其實並無特定的意思,因為「緣起」的特徵原本就不止這八項,而舉「八」但為方便而已,要而言之,從「不生不滅」而至「不來不出」,這些語詞所要描述的就是「緣起」。 基本上,月稱這種見解在早期的《中論》註解書裡是看不到的,它多少是中觀思想開始系統化後的產物。事實上,在印度後期的中觀哲學裡,諸如冶中觀與唯識於一爐的寂護論師便認為:「八不」的否定乃在於彰顯「緣起性空」的道理,而單以「不一亦不異」的「二不」,亦即所謂「離一異因」,其實已足以展現此一道理於無餘了。 以「八不」的否定性思維 看龍樹的「緣起」思想月稱認為《中論》一書的主題是「緣起」,然而佛教各派皆說緣起,如此一來,中觀學派的「緣起論」有何特色呢?其實為了釐清這個問題,從清辨開始而至月稱,在他們對「皈敬偈」的註釋裡都花了相當的篇幅來辨析「緣起」一詞的詞義,並希望藉此而展示出中觀學派所特有的緣起論,我們將會在下幾個講次來介紹「緣起」這個概念所牽涉的一些問題。此處我們且但就「皈敬偈」裡「八不」式的否定性思維,簡要地來認識一下龍樹的「緣起」思想。【阿含佛教── 以有情為中心的「生命價值的緣起論」】四諦之教是佛陀的根本教說之一,雖然在名義上它並非正式的緣起說,但實質上它是由「流轉緣起」與「還滅緣起」兩支所構成的,而「十二支緣起」的順逆兩種觀門,其實也不外乎就是流轉與還滅兩種緣起。在阿含佛教的時代裡,這些說法都是為了闡明有情生命在價值向度上的變化,或更確切地說,是以有情為中心所開展出來的「生命價值的緣起論」,其間佛陀雖然偶有以器世間的自然現象為喻,來說明有情世間的緣起(前者或可方便地稱之為「一般的緣起論」),但這畢竟只是輔助性的手段,因為有情生命或迷或悟的價值問題,才是世尊真正關心的所在。 【阿毘達磨佛教── 由有情世間而擴及器世間的「一般的緣起論」】這種以有情為中心的緣起論,在阿毘達磨佛教時代裡逐漸開始有了一些變化,這時教界中人所關心的「存在」,已由十二支緣起裡的「有」(bhava),而擴展到了遍有情世間與器世間的「有」(bhava),隨著而來的,則是緣起的考察範圍也由有情世間而推展到了器世間,換言之,以生命價值為中心的緣起論,已逐漸過轉到了一般的緣起論。
在阿含聖典裡,通常對「緣起」的描述是:
面對有情世間與器世間林林總總的存在事相,在阿毘達磨佛教的陣營裡,蔚為主流的說一切有部便開始大力著手範疇化的分類工作,從而建立了所謂「五位七十五法」的存在範疇表,這個範疇表固然剔除了「自我」的存在,而證成了他們所謂「諸法無我」的佛陀之教,但卻也展示了一個「三世實有,法體恆存」的靜態而永恆的法體世界。 在另一方面,為了說明「諸行無常」的動態世界,他們除了提出「剎那滅論」的說法之外,更透過了「生、住、異、滅」的分位,以及「因緣、所緣緣、等無間緣、增上緣」這四種條件(四緣),來把捉現象世界裡存在事相的生成變化。在他們心目中,所謂「諸行無常」,指的就是現象世界裡由四種條件所造就的諸法(亦即「有為法」),在「生、住、異、滅」的分位上的剎那生滅。如此一來,「諸行無常」的動態世界,便一轉而為一切有為法的生、住、異、滅的諸般現象。 【龍樹──「八不緣起」說世間萬法生成變化的如實狀態】然而,佛陀的無常之教,是否只是就世間諸法的剎那生滅性而立說呢?事實上,不論是「生、住、異、滅」,或是「生、滅、常、斷、一、異、來、去」等等,都只是「存在」(bhava)在變化上顯現出來的暫態,而它們並不是形成「存在」會產生變化的根本原因。什麼原因使得變化成為可能?而什麼原因造成了諸行的無常?說一切有部以「剎那滅論」這種近乎機械式的詮釋,來說明佛陀的無常之教,並且以「四緣」這種條件理論,來充作佛陀緣起之教的具體說明,乃至以製作存在範疇表的方式來取消「自我」,他們的詮釋與作法能夠符合阿含聖典裡有關「無常」、「無我」與「緣起」的教說嗎?其實這正是龍樹對有部教學的根本質疑。黃毛丫頭可以女大十八變而成了妙齡少女,這是無常;她或飛上枝頭,或遇人不淑,這不也是無常!一旦我們好好地來思索此中的問題,便會發現正是因為世間一切事物缺乏了固定的體性,所以變化才有其可能,因而只是扣住「生、滅、常、斷、一、異、來、去」這些存在事相上的暫態,便不足以了解世間生成變化的實然狀態,而針對這種世間生成變化的實然狀態,佛陀便以「緣起」來詮表之。 從般若經以降而至於龍樹,便認為此一實然的狀態即是沒有固定體性的狀態(在這個意思上,它既是「諸行無常」,也是「諸法無我」,或更確切地說,即是「一切法空」)。龍樹以「不生、不滅」或「不一、不異」之類的否定性概念,來詮表佛陀的「緣起」之教,或許正是著眼於「生、滅、常、斷、一、異、來、去」等等,都只是無常、無我的「緣起」所顯現出來的「變化」,而並非「變化之流」本身所具有的特質。 各位不妨試從「由種而芽」的變化歷程來思索一下這個問題,種、芽之間的變化是大家用肉眼便可輕易覺察到的一種自然現象,問題是如何解釋其間的生發過程?它是「種滅而芽生」的歷程嗎?若是如此,種何時滅而芽何時生呢?其實這是一段慢慢在變化的歷程,而生與滅都是此一相續變化之流中,所顯現出來的「變化」而已。當我們說「種滅而芽生」之際,其實是過度減化了此一複雜的生成變化的歷程,因為在某些情況下也有「種滅而芽不生」的,並且由於此一減化,而往往使人誤以為「由種而芽」的歷程,是無需任何條件的所謂「自生」的歷程。 如此一來,我們或許可以了解龍樹的「八不緣起」所要描述的,就是整個世間萬法生成變化的如實狀態,面對此一無常世間的生成變化,佛陀以「此有故彼有,此生故彼生;此無故彼無,此滅故彼滅」來描述其間的變化律則;而龍樹則以「八不」來詮表此一變化的底據是「空」,其實這二者之間是並行而不衝突的。 從十二支緣起的價值走向的緣起論而至一般的緣起論,這代表了佛教的視域由有情世間而擴展到了器世間,但是這多少也使得佛說緣起是以有情或迷或悟為中心的真義,受到了若干的忽視。
龍樹在「皈敬偈」裡說「緣起是戲論止息而寂靜安穩的」,由此可以見出,《中論》一書的主題雖是藉「緣起性空」而遮駁一切邪見,但它並不是為了論破而論破,其背後是有其終極關懷的,也就是透過「緣起性空」的宣說,令眾生由迷轉悟,而趨入戲論止息、寂靜安穩的涅槃。從這一點看起來,我們不能說龍樹的「緣起」思想只是一般的緣起論,而缺乏價值論上的考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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