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 96 期 97 年 12 月 20 日出刊
無一物中無盡藏有花有月有樓台
六祖得法行由
今年六月,田教授在紫竹林精舍以「無一物中無盡藏,有花有月有樓台」為題,講演六祖惠能一路行來,由凡轉聖的關鍵處,亦是行者學佛修行的進程;指出圓滿自我生命覺性的當下,已然成就嚴土熟生的悲願。
般若將入畢竟空,絕諸戲論;
方便將出畢竟空,嚴土熟生。——《大智度論》
「華開蓮現,香光莊嚴。」每次造訪紫竹林精舍,內心總有如此的感動。我以一顆歡喜心與諸位大德居士結緣,諸位亦現菩薩相來相應,這是佛法微妙的因緣,讓我們同沐法喜,共聚一堂。
上次在嘉義道場,以「一輪明月照天心」為題分享覺性生命的完成:朗朗晴空,一輪皓月,「根塵迥脫,靈光獨耀。」今天以「無一物中無盡藏,有花有月有樓台」向諸位報告如何成就佛道。
菩提自性,本來清淨,但用此心,直了成佛
《六祖惠能大師法寶壇經》(以下簡稱《六祖壇經》)開宗明義即點出佛性人人自有,不假外求:「時,大師至寶林,韶州韋刺史與官僚入山請師,出於城中大梵寺講堂,為眾開緣說法。師升座次,刺史官僚三十餘人、儒宗學士三十餘人、僧尼道俗一千餘人,同時作禮,願聞法要。
大師告眾曰:『善知識!菩提自性,本來清淨,但用此心,直了成佛。……』」(《六祖壇經•行由品》)
六祖為信眾所點出的「法要」—菩提自性,本來清淨,但用此心,直了成佛—是六祖得法因緣關鍵性的證悟,學佛當將此四句念茲在茲,深予體會。
佛性眾生皆有,佛與眾生不二,這是佛陀當年菩提樹下悟道,不可思議的體悟。佛陀讚歎:「奇哉!奇哉!一切眾生皆有如來智慧德相,但以妄想執著不能證得。」(《華嚴經•如來出現品》)句中字字流露平等心與慈悲心。徹悟宇宙人生究竟真理的佛陀,最深切的體悟竟是眾生與佛不二,何以不二?因為皆具佛性。
所以,從理上言,眾生應然成佛,亦必然成佛,當眾生放下妄想執著,自能證得如來智慧德相。佛說:「如來智慧,無處不至,無眾生而不具有如來智慧,但以妄想顛倒執著而不證得。若離妄想,一切智,自然智,無礙智,則得現前。」(《華嚴經•如來出現品》)因此,成佛是我們本分的事,我們應為自性蒙塵而流浪生死至今感到慚愧。
《法華經•方便品》言:「佛以一大事因緣故,出現於世。」何謂大事?為眾生指出:本然具足的佛性就是了生脫死的不二法門,即是所謂大事。而當佛陀在菩提樹下,●明星悟道,並未高高在上睥睨眾生,自安於法界之清涼,而是生發出「但願眾生得離苦,不求自己獨安樂」的大悲心,下山弘化,普度眾生。這給予我們重要的啟示:佛性一旦開顯,必如朗朗皓月照耀大地,希望一切眾生皆能成佛。
六祖所說的「菩提自性」,即是佛性。六祖說:「本性是佛,離性無別佛。」眾生的本性就是佛性,而佛性「本來清淨」,不過是「緣邪見障重,煩惱根深,猶如大雲覆蓋於日,不得風吹,日光不現。」暫時被無明障蔽罷了。揭除無始以來的一念無明,佛性仍在,正如層積累疊的烏雲之後,日光絲毫不減一樣。所以,六祖說:「菩提般若之智,世人本自有之,只緣心迷,不能自悟。」若能從自心中頓見真如本性,則能如《淨名經》所云:「即時豁然,還得本心。」(以上引文俱見《六祖壇經•般若品》)
「菩提自性,本來清淨。」並非相對於塵垢的清淨,而是《般若波羅蜜多心經》(以下簡稱《心經》)所說「不垢不淨」的清淨。自性的清淨是本來的清淨,絕對而且究竟,是現量而非比量,當下不起分別;修也在,不修也在,法爾如是,本來具足。因此,菩提自性的證得,從究竟上說,不是透過修而得。六祖說:「三世諸佛,十二部經,在人性中本自具有……。若自悟者,不假外求……。若起正真般若觀照,一剎那間,妄念俱滅;若識自性,一悟即至佛地。」(《六祖壇經•般若品》)即是此意。
當然,未得開悟之時,修行是我們必下的功夫,只是學佛之人有時不免自迷於修中,勤修復密修,而忘卻修行如筏,終須捨筏登岸。開經偈所頌「願解如來真實義」的初心,往往不知不覺泯沒此中,留戀筏上風光,不知捨筏登岸。六祖直指心性,開示直接證入自性菩提,修行要能把握此一要義,知開悟自性般若才是目的。
「但用此心,直了成佛。」藉以成佛的法門是什麼?六祖說「但用此心」,此心即是法門。此心是何心?即是本來清淨的自性本心。自性本心是不生不滅的真如心,非有妄想分別的慮知心。要用自性本心直了成佛,任何漸修法門用功實修到了究竟處,終究還須「但用此心」,直接證入真如本心,開顯佛性。學佛不能一直依傍在法,為法所執。六祖說:「世人妙性本空,無有一法可得;自性真空,亦復如是。」(《六祖壇經•般若品》)真空之自性,自然不是任何有為之法所能證得。《金剛般若波羅蜜多經》說:「一切有為法,如夢幻泡影,如露亦如電,應作如是觀。」有為之法虛幻,不是究竟涅槃之道。
佛法是佛陀實修實證悟得的心法,佛陀用真如本心說法,我們須用真如本心應受,否則必然有隔,不得其門而入。此之謂以心印心,心心相印。聞見經文,如若不能與佛會心,終究無益開悟。經文起始「如是我聞」四字,義蘊奧妙,並非只作「我聞如是」─阿難如實將聞於佛陀者說出,而是直指聽經聞法的不二門徑─要「如是」我聞!何謂「如是」?以心印心即是,用我們本來清淨的菩提心來會心,與佛心相印。「如是我聞」此一聽經聞法的不二法門,無論持誦、打坐還是念佛,皆須如是。若所用之心是虛妄心而非菩提心,無論如何用功修行,終究徘徊門外不得入室。所謂佛門,嚴格說之,即是自性之門。所以,學佛所為何來?就是為了開悟本然具足的佛性。
五祖弘忍傳頓教及衣缽予六祖時,說:「自古佛佛惟傳本體,師師密付本心。」(《六祖壇經•行由品》)中國禪宗所傳,是以心傳心、自悟自解的心法。《壇經》所載六祖得法的因緣,如同六祖現身說法,貼近你我,讀來不僅親切,而且感動。六祖所說全是心法,所悟即是成就佛道必行之路。
無一物中無盡藏—本來無一物,何處惹塵埃
《壇經》所載六祖得法的因緣,對我們最重要的啟示,首先是「悟」;接著是悟之後的勤修密修,即「悟後起修」。特意捻出一個「悟」字,是希望當我們行到開悟之路的某一階段,能夠不要停佇,留戀猶疑,而是像那「兩岸猿聲啼不住,輕舟已過萬重山」般,一無凝滯,直了成佛。
六祖之得法,即是證得「無一物中無盡藏,有花有月有樓台。」欲證得無一物中無盡藏,首須開悟。《壇經》載六祖初聞《金剛經》,當下即悟:時,有一客買柴,使令送至客店。客收去,惠能得錢,卻出門外,見一客誦經。惠能一聞經語,心即開悟,遂問:「客誦何經?」客曰:「《金剛經》。」……。
「悟」即六祖得法的關鍵,最須注意。「悟」字寫作「吾」「心」。中國文字著實奧妙,吾心就是本心;所謂開悟,就是將本來具足的佛性發明出來。六祖說:「不悟,即佛是眾生;一念悟時,眾生是佛。」(《六祖壇經•般若品》)悟與不悟,即佛與眾生之別。
一旦覺悟,就會踏上「自覺生命之完成」的不歸路,傾注此生絕不回頭。
六祖的悟,不是讀破千經萬典的文字之悟,而是以心印心的自性之悟。據六祖自述,他幼年失怙,家貧無法讀書,識字不多。神秀書於南廊壁間的偈語,六祖對張日用說:「惠能不識字,請上人為讀。」六祖作偈,復說:「亦有一偈,望別駕為書。」(俱見《六祖壇經•行由品》)無盡藏尼執卷問字,六祖答以「字即不識,義即請問。」(《六祖壇經•機緣品》)並不識字的六祖何以能「一聞經語,心即開悟」?「諸佛妙理,非關文字」,六祖之天生利根,來自累世的修行,此即《金剛經》所說:「聞是章句,乃至一念生淨信者」,「當知是人,不於一佛二佛三四五佛而種善根,已於無量千萬佛所種諸善根。」
所以,六祖此生此世不過待一機緣,當因緣具足,送柴至客店時,適逢店客誦經,他一聞經語,尚不知客所誦是《金剛經》呢,就能當下開悟,了無凝滯。
六祖再問店客:「從何所來,持此經典?」知是蘄州黃梅縣東禪寺五祖弘忍所傳《金剛經》,當下決意前往求法。於是安頓母親,一路風塵僕僕,「不經三十餘日,便至黃梅,禮拜五祖。」此即所謂求道殷切,心一開悟,確知人生所為何來,於是萬緣放下,惟求作佛。
六祖初見五祖,二人對話充滿禪機:
祖問曰:「汝何方人?欲求何物?」
惠能對曰:「弟子是嶺南新州百姓。遠來禮師,惟求作佛,不求餘物。」
祖言:「汝是嶺南人,又是獦獠,若為堪作佛?」
惠能曰:「人雖有南北,佛性本無南北;獦獠身與和尚不同,佛性有何差別?」(《六祖壇經•行由品》)
這段對話是六祖開悟的證明。首先,五祖:「汝何方人,欲求何物」的問話,單刀直入,極不客氣,這是禪宗對機式的問法,欲觀對方是否能當下即悟。六祖回答:「惟求作佛,不求餘物。」注意這個「惟」字,他清清楚楚知道決心要作佛,除此之外一概不想。此即對清淨自性的開悟,知道找回本來面目是人生唯一的大事。真正開悟的人,以「惟求作佛」為本分,不用他人勉強,不借外力鞭策,亦不須任何鼓勵,作佛是本然,是應然,是必然,是我今生本該努力的。
再者,當五祖反問:「汝是嶺南人,又是獦獠,若為堪作佛」時,六祖不卑不亢地回答:「人雖有南北,佛性本無南北。」此一不二的正等正覺,不就是佛心嗎?六祖明白確知佛性在聖不增,在凡不減,豈分南人北人?又何別和尚、獦獠?這是真正證悟的人才能說出的話,惟有真正證悟佛性不二,才能對眾生用心平等。
在此須知,六祖所發「惟求作佛」之心,不單自度,更在度人,所發是度眾生之心。眾生是菩薩的道場,沒有眾生就沒有道場。我們要以度眾生之心學佛,「但願眾生得離苦,不求自己獨安樂。」能發此心,即能放下我執,一發此心,當下即是佛心!地藏王菩薩「地獄不空誓不成佛」之願,試問世間有誰敢發此心?其實,地藏王菩薩發此大願時,所發的心就是菩薩心,惟有菩薩心能生發無量悲願,敢度無間地獄業障深重之眾生。六祖「惟求作佛」之心亦然,從他思惟「時當弘法,不可終遯。」(《六祖壇經•行由品》)即可知所發之心是自度度人的佛心。
六祖得法因緣對我們的啟示更在悟後起修上。
當六祖答以:「佛性本無南北。」五祖與六祖的互動更是耐人尋味:
「五祖更欲與語,且見徒眾總在左右,乃令隨眾作務。惠能曰:『惠能啟和尚,弟子自心常生智慧,不離自性,即是福田。未審和尚教作何務?』祖云:『這獦獠根性大利!』『汝更勿言,著槽廠去!』」(《六祖壇經•行由品》)
六祖已知自性福田,是從真如本心應現而出的般若智慧,來自無盡藏,所種當種此究竟福田,而非外建事功著於名相的福田。六祖確實開悟,五祖何以教作勞務?此中揭示的,即是悟後起修的深義。
(一)隨眾作務,破柴踏碓
《維摩詰經》提出三心:直心、深心、菩提心。菩提心即是《壇經》所說的菩提自性,透過修行此一直心,以及深入無盡藏的深心,開悟內在本有的菩提心。修行除了開悟,還有精進,無盡藏才能源源不絕開發出來。所以五祖不愧是一代宗師,他為六祖點出開悟之後還有修行此一大事。六祖說「未審和尚教作何務?」五祖隨即斥以「汝更勿言,著槽廠去!」當頭棒喝,要六祖隨眾作務,破柴踏碓。五祖如此安排的真實意何在?破柴踏碓又有何禪意呢?
首先談隨眾作務。四攝法有一為「同事」,隨眾作務即是同事,圓滿四攝法,方能成就菩薩道。佛法不離世間覺,《金剛經》說:「如是我聞:一時佛在舍衛國祇樹給孤獨園,與大比丘眾千二百五十人俱。爾時世尊食時,著衣持缽,入舍衛大城,乞食於其城中,次第乞已,還至本處。飯食訖,收衣缽,洗足已,敷座而坐。」佛陀徹悟之後,是不是仍在行住坐臥中?而其行住坐臥俱是佛法,這是在開示「百尺竿頭更進一步——回到平常處」的道理。所以,隨眾作務,即是教六祖證道於日常生活之中,難行能行,難忍能忍,以平等心實踐無緣大慈、同體大悲。
其次談破柴踏碓。破柴,這是一個禪機,什麼禪?破!六祖根性太利,五祖讓他破柴,用意在「破」,破其著意開悟之悟機,即教他放下。六祖求法,仍著意於開悟,著此開悟相,實則未達究竟,所以破柴之禪機即是,在破中放下悟跡。六祖後來弘法,作一「無相頌」,中有「菩提本自性,起心即是妄;淨心在妄中,但正無三障」四句,即在提示此理。而踏碓,踏就是踏實,實實在在如法修行,佛怎麼說,我就怎麼修,那個佛?自性佛。明師難求,自性佛即是我們的明師,往何處求之?向覺性叩之。迷時師度,悟時誰度?自度。自度須賴覺性,覺性一出,豁然開朗。修行之人不論修證到什麼程度,絕不能放逸自己;一旦放逸則起貢高我慢,迅即摔下墮落。《金剛經》說「善護念」,即《壇經》所說之念念清淨,護念非指保護,而是念念自識本心、自見本性。所以五祖讓六祖踏碓,即在教之腳踏實地如法修行;開悟並不等於證道,如人飲水冷暖自知,須靠自己勤修密修,方能有大成就;否則可惜了這開悟,可惜了那累世修行所種的善根。
(二)本來無一物,何處惹塵埃
勤修密修之中,則須由有相入無相,證悟到「本來無一物」,然後「百尺竿頭,更進一步。」《壇經》記載神秀與惠能所作偈語,五祖對之品評,即在揭示有相入無相的真諦。神秀偈語為:「身是菩提樹,心如明鏡台,時時勤拂拭,勿使惹塵埃。」惠能偈語為:「菩提本無樹,明鏡亦非台,本來無一物,何處惹塵埃?」(《六祖壇經•行由品》)一言以蔽之,神秀偈句句著相,惠能偈語語無相。然而欲證無相,須由有相證入,而一旦證得無相,更須破除頑空。
五祖喚諸門人作偈時說:「世人生死事大,汝等終日只求福田,不求出離生死苦海。自性若迷,福何可救?汝等各去自看智慧,取自本心般若之性,各作一偈來呈吾看,若悟大意,付汝衣法為第六代祖。火急速去!不得遲滯!思量即不中用!見性之人,言下須見。若如此者,輪刀上陣,亦得見之。」 (《六祖壇經•行由品》)
五祖開口即明示「生死事大」,點出「自性若迷,福何可救?」要弟子們反觀自性,各按自性般若呈上偈語。然而眾人反應卻是:「我等已後依止秀師,何煩作偈?」所見正與五祖所期背道而馳。依止神秀豈能成佛?自性自度,個人身心不可替代,回歸自性才能成佛。所以,皈依即在回歸依止「自本心般若之性」,絕非依傍法門、依止宗師。
身為五祖大弟子、諸人教授師的神秀,在呈偈的過程中亦患得患失,失卻了五祖作偈見性的本意。神秀先是落入是非兩端之思惟,他思量:「諸人不呈偈者,為我與他為教授師,我須作偈將呈和尚。若不呈偈,和尚如何知我心中見解深淺?我呈偈意,求法即善,覓祖即惡,卻同凡心奪其聖位奚別?若不呈偈,終不得法。大難!大難!」(《六祖壇經•行由品》)
此已與五祖所囑「思量即不中用」相悖,更在衣法之間自我權衡,瞻顧人意。然後,神秀作偈已成,卻戒慎恐懼,徘徊再三:「數度欲呈,行至堂前,心中恍惚,遍身汗流,擬呈不得;前後經四日,一十三度呈偈不得。」最後決定書於廊下,由五祖自看。書寫之前,神秀思量:「忽若道好,即出禮拜,云是秀作;若道不堪,枉向山中數年,受人禮拜,更修何道?」書寫之後,神秀復思量:「五祖明日見偈歡喜,即我與法有緣;若言不堪,自是我迷,宿業障重,不合得法。」甚且感慨「聖意難測」,於是懷此得失之心,「房中思想,坐臥不安,直至五更。」神秀作偈呈心所見,所用之心不是本心,因此顛倒夢想,不得清淨。
五祖不待見偈,「已知神秀入門未得,不見自性。」待忽見其偈,隨即方便說法,借婉轉辭退盧供奉繪畫圖相,開示神秀「凡所有相,皆是虛妄。」慈悲引導神秀破除我執我相,以證入無相。神秀之偈雖然句句著相,但是五祖明告弟子:「依此偈修,免墮惡道;依此偈修,有大利益。」令門人炷香禮敬,盡誦此偈,因為「即得見性」。
神秀偈何以句句著相?「身是菩提樹」,別見有一菩提樹,即是著相;「心如明鏡台」,再見有一明鏡台,明鏡台亦是相。神秀所見,並非五祖所欲諸弟子見的自性。因此,第三句是「時時勤拂拭」,神秀著意於拂拭,忘卻菩提自性不垢不淨,何須拂拭,他自縛於法門之中轉不出來。最後一句「勿使惹塵埃」,道盡神秀得失戒懼之心,耽憂沾染塵埃,耽憂本身即是著意,心有罣礙,何來輕安自在。所以,神秀未能見性。五祖對神秀說:「汝作此偈,未見本性,只到門外,未入門內。如此見解,覓無上菩提,了不可得。」
然則五祖何以明示諸弟子,依神秀此偈修行,能免墮惡道,有大利益,甚至即得見性?
因為神秀偈提示了漸修之道,修行可以取資此徑循序漸進,而漸修直達圓滿,亦能明心見性。但是須知時時勤拂拭的目的在於見性,解得如來真實義,而非耽溺於拂拭之勤,反而遺落了生命的本真。所謂雲開月現,撥雲見日,現出明月、見得曜日才是究竟。將雲揭去,不過是一憑藉,要能借路返家,得魚忘筌。真修實修之人必能體會,修到深切處,常易著於法門,停駐法門境界美好風光,不知更要超越法門直證本心。所以,修須懂得分出本末,明辨主從,如來真實義才是本,才是主。要一面借法修行,一面在修中放下對修的執著。
五祖提攜神秀,開示如何自見本性:「無上菩提,須得言下識自本心,見自本性,不生不滅。於一切時中,念念自見,萬法無滯,一真一切真,萬境自如如。如如之心,即是真實。若如是見,即是無上菩提之自性也。」(《六祖壇經•行由品》)
五祖開示神秀的「如如之心,即是真實。」以《金剛經》證之,即是佛陀答長老須菩提問:「善男子善女人發阿耨多羅三藐三菩提心,云何應住?云何降伏其心?」所說:「應如是住,如是降伏其心。」「應如是住」與「如是降伏其心」兩者不二,用什麼方法降伏其心?就是用「應如是住」。佛陀在菩提樹下時,對治魔考的方法不是神通,而是如如不動的金剛定,這是最高的無上微妙法。以如如不動的本心對治魔考,魔豈能擾亂佛心?本心「不生不滅,不垢不淨,不增不減。」何魔之有?心不動,即無所謂魔;所有魔,皆是心動而自造之魔。自性本心如如不動,妄念紛飛隨它自去,抽刀斷水水更流,不必留住它。念念無住,念念寂滅,此心如如不動,何來妄念?所以佛說「應如是住,如是降伏其心。」
不同於神秀作偈;惠能作偈出口成章,當即託人書之。五祖評惠能偈語,寄寓了極深的禪機:「書此偈已,徒眾總驚,無不嗟訝;各相謂言:『奇哉!不得以貌取人!何得多時,使他肉身菩薩?』祖見眾人驚怪,恐人損害,遂將鞋擦了偈,曰:『亦未見性。』眾以為然。」(《六祖壇經•行由品》)
惠能之偈,句句無相,五祖一見便知。他故意將偈擦掉,是在開示:無相本身亦是相,執著於無,則尚有一空見在,不是究竟之義。五祖「將鞋擦了」的動作,是以方便說法,他在教導惠能連對無的執著都要放下。由有相入無相,不可落在有無兩端,方能證入中道實相。
一般以神秀偈為漸修之法,惠能偈為頓悟之教。其實二偈無須論其高下,我們善用它,能得修行之大方便。即空無得證空,須藉萬法證之;同理,欲證無相,須自有相入之。所以,依神秀偈漸修之法,能得惠能偈頓悟之功:藉「身是菩提樹」證入「菩提本無樹」,開悟菩提自性。然後將此身當作成就眾生之菩薩道場,發大悲心,生大願力,普度眾生。
由「心如明鏡台」悟到「明鏡亦非台」,擬之明鏡,正可助以識自本心,然後破之;真如本性不垢不淨,非比量之相對清淨。最後,「時時勤拂拭,勿使惹塵埃。」修行到了最後,當因緣俱足,剎那之間頓悟「本來無一物,何處惹塵埃。」於是真如本性豁然開朗,照見五蘊皆空。
若以「諸惡莫作,眾善奉行」說之,凡夫初學,先起善惡分別,善者奉行,惡者不作,所下即是「勿使惹塵埃」之自律功夫。然而修到本心悟出,則自然而然不假思索:惡,絕對不會做;善,發心自然就做了!不起分別,從容中道,此即「何處惹塵埃」之真性自用。所以神秀惠能二偈,能由有相證入無相,運用之妙存乎一心。
(三)求道之人,為法忘軀
六祖雖然作偈句句無相,但是五祖評以「亦未見性」,並未傳予衣缽。五祖考驗六祖是到何時呢?《壇經》記載:次日,祖潛至碓坊,見能腰石舂米,語曰:「求道之人,為法忘軀,當如是乎?」
五祖趁無人注意時潛至碓坊,他明白實見身形瘦小的惠能,腰間束以重石,利用石頭增加身體的重量,正在舂米,當下讚歎惠能「為法忘軀」。五祖的讚歎對我們的啟示有二:第一,開悟之人隨眾作務,不僅難行能行,難忍能忍,而且心無怨懟,不起煩惱。本心不為形役,因此得以忘軀,此身雖然勞累,然而本心如如不動,不會被苦煩意識所牽動。
第二,開悟之人精進不懈,傾注生命行走慧命大道,拋卻對身軀的懷戀,難捨而能捨。我們尤須效法菩薩的精進。凡夫精進,為求人天福報;二乘精進,求其了脫生死;而菩薩精進,上求佛道下化眾生,是為了眾生而精進。觀世音菩薩聞聲救苦,無緣大慈,同體大悲,千手千眼應化一切,這就是菩薩的精進。
有花有月有樓台—何期自性能生萬法
五祖感動於六祖為法忘軀,於是設一隱語印證六祖是否見性,然後方傳予衣缽。《壇經》描述其過程為:
(五祖)乃問曰:「米熟也未?」
惠能曰:「米熟久矣!猶欠篩在。」祖以杖擊碓三下而去。惠能即會祖意,三鼓入室;祖以袈裟遮圍不令人見,為說《金剛經》。至「應無所住而生其心」,惠能言下大悟「一切萬法不離自性」。遂啟祖言:「何期自性本自清淨!何期自性本不生滅!何期自性本自具足!何期自性本無動搖!何期自性能生萬法!」祖知悟本性,謂惠能曰:「不識本心,學法無益。若識自本心,見自本性,即名丈夫、天人師、佛。」
「米熟也未?」是一禪機,表面上問米是否舂得夠白了,實際是在試探是否見性了?六祖心知其意,答以「米熟久矣!猶欠篩在。」意謂早已開悟,只求五祖印證。五祖擊碓三下,六祖便知三更入室,此即會心,不假語言文字。五祖為說《金剛經》,當說到「應無所住而生其心」一句,六祖「言下大悟一切萬法不離自性」。言下即是當下,不起分別,無有分析,直接證入。六祖由具知「本來無一物」而大悟「一切萬法不離自性」,是由「無一物中無盡藏」證入「有花有月有樓台」,剎那之間悟到真空妙有,是皆不二。五祖至此方傳予衣缽,以其識自本心,見自本性。
真空妙有,「無一物中無盡藏」、「有花有月有樓台」本來無二,然而證悟此理必經一番真修實修,才能了然於心。而五祖傳授衣缽,必得六祖由「無一物中無盡藏」證入「有花有月有樓台」,才付與法脈傳承,因為「不識本心,學法無益」。六祖得法因緣予人啟示絕深,即在於此。
六祖徹悟:「何期自性本自清淨!何期自性本不生滅!何期自性本自具足!何期自性本無動搖!何期自性能生萬法!」此五句是學佛必須善加把握的妙法。菩提自性本自清淨,本不生滅,本自具足,乃本地風光,法爾如是,而且如如不動,不起分別。前四句揭示自性本體,後一句揭示本體妙用。佛法之殊勝就在於性體妙用,像天上明月,體圓滿則能起大用,光照大地。
「能生萬法」就是取自本性而讓佛光普照,成就眾生,所以佛法真是不二法、真究竟法。佛法令人感動,不只是上山,更令人感動的是下山;上山是為求佛道,下山是為度眾生。而上山是為了下山,上求是為了下化,這才是佛法感動人心的所在。佛陀出家,何嘗是為了自己證得非想非非想定?他是為了解脫眾生生老病死之苦而出家,不是要自求解脫。佛陀雪山苦行,何以終究下山?正是因為明白了苦行不是究竟之道,了脫生死須斷煩惱,斷煩惱須賴智慧,而自性般若智慧不離世間覺。
佛陀一生示現,皆為解脫眾生生死此一大事因緣,我們學佛,即在學佛之成就眾生。當大徹大悟,自性圓滿體現之時,必會如同佛陀下山度化眾生,如六祖之所悟,自性能生萬法,取以大用。所以,前四句自度,後一句度眾;自覺覺他,覺行圓滿,五祖於是付傳衣缽。
五祖付傳衣缽,一再叮囑六祖「心法」要義:
三更受法,人盡不知,便傳頓教及衣缽。云:「汝為第六代祖,善自護念,廣度有情,流布將來,無令斷絕!聽吾偈曰:有情來下種,因地果還生,無情亦無種,無性亦無生。」
祖復曰:「昔達磨大師,初來此土,人未之信,故傳此衣以為信體,代代相承;法則以心傳心,皆令自悟自解。自古佛佛惟傳本體,師師密付本心。衣為爭端,止汝勿傳!若傳此衣,命如懸絲…。」 (《六祖壇經•行由品》)
衣缽只是象徵,可以止而不傳,所須傳者在以心印心、自悟自覺之心法要義。「自古佛佛惟傳本體,師師密付本心。」本體本心即是菩提自性,在聖不增,在凡不減,心法以心傳心,所傳即是開悟菩提自性。一旦開悟自性清淨,自然與佛不二,直了成佛。
絕諸戲論,嚴土熟生
「無一物中無盡藏」,無盡藏即是本心,同於佛心,無盡藏中「有花有月有樓台」,因為自性本心能生萬法。如若證得無盡藏,卻無法映現出花月樓台,一定要儆戒,因為可能進入頑空,甚至無記空。六祖說:「善知識!莫聞我說空便即著空,第一莫著空!若空心靜坐,即著無記空。」(《六祖壇經•般若品》)佛法之妙即在出世法與世間法不二,能在行住坐臥中修,而本心如如不動,如六祖言:「智慧觀照,內外明徹,識自本心。」「知見一切法,心不染著……,用即遍一切處,亦不著一切處。」「於六塵中無染無雜,來去自由,通用無滯。」(《六祖壇經•般若品》)佛法之殊勝更在證悟之後回到平常處,以眾生為道場,發大悲心,行菩薩道,自度度眾,成就眾生。茲以《大智度論》法語作為結論:「般若將入畢竟空,絕諸戲論;方便將出畢竟空,嚴土熟生。」
「般若將入畢竟空,絕諸戲論。」即指無一物中無盡藏;「方便將出畢竟空,嚴土熟生。」即是有花有月有樓台。
(郭瓊瑜助理教授協助整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