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唐三藏:高山仰止(五) / 第 93 期 97 年 3 月 20 日出刊
高山斯仰
玄奘大師與親師友的互動
玄奘大師杖策西行,留下了在莽蒼的大地中,背著竹架子踽踽獨行的神貌,但實際上,大師煥發而弘廣的人生經驗裡,都不曾離開過人群,或王或民、或僧或俗,隨著大師放達的步履,迴盪出許多灑淚悲歎的生命互動。
亭亭獨秀
玄奘十歲左右,父母相繼去世。已出家的二哥長捷法師對他說:「你聰明早慧,可以傳授佛法教理,跟我到洛陽的淨土寺去學習佛法吧!」玄奘到了佛寺,早晚不懈怠地研讀經典。
三年後,朝廷有旨在洛陽選度二十七位僧人。當時有好幾百人報名。玄奘年紀小,沒有報名,只站在一旁觀看。
負責選拔的大臣鄭善果很能品鑒人才。他一見到玄奘,便暗暗稱奇,問:「你是誰家的孩子?」
玄奘回答了自己的家氏及姓名。
鄭善果:「你是不是也想出家?」
玄奘:「是的!但我才剛學佛法,道業微淺,沒敢報名。」
鄭善果:「你為什麼想出家?」
玄奘:「繼如來家業,宣揚佛法。」
鄭善果非常嘉許他宏大的志向,破格錄取。他告訴同事:「要找到會背誦經典的僧人容易,獨有風骨最是難得。這個孩子將來一定是『釋門偉器』。但我和各位恐怕都來不及見到他『翔翥雲霄,灑演甘露』的時候了。」
當時名僧集聚洛陽,玄奘和眾善知識學習。然而隋朝氣數將盡,天下沸騰,洛陽城也動盪不安。十九歲的玄奘對兄長說:「現在兵荒馬亂,我們不該在這裡坐以待斃。」
打探到蜀地沒有戰事,僧人都往那兒去,兄弟倆就到蜀地跟隨各大德學習,幾年時間已能究通諸部。信眾稱讚兄弟二人:「懿業清規,芳聲雅質。」二人已成為當地名僧。
玄奘並不以此為滿足。聽說長安是國際大城,不少外國僧人在長安講學,就跟長捷說:「蜀地名僧都曾請示學習,各家學說也都瞭然在心,但心中還有不少疑惑未能融通,我想去長安請教外國高僧。」
長捷:「我們已經在這裡安身立命,這時重要的是貢獻所學,度化眾生,不該再四處奔波。」
雖然和兄長意見不和,但玄奘並不放棄他求法的意願。他離開兄長,和商人結伴渡江來到長安。但在遍訪長安城的高僧之後,仍無法解答他的疑惑。
聽聞印度那爛陀寺有位戒賢法師,是當代首屈一指的高僧。便從長安出發,開始他艱苦的西行求法之路。
《大唐故三藏玄奘法師行狀》、《續高僧傳》、《大唐大慈恩寺三藏法師傳》
冒風波於險途
玄奘號召了一隊西行取經僧侶,準備前進婆羅門國。由於當時政策嚴格禁止人民出境,申請不被准許。這群僧侶都打消念頭,只有玄奘不顧禁令,堅持西行,來到瓜州。在瓜州打探往西的路徑,大致是這樣:首先會遇到急流──瓠蘆河。河上便是玉門關。這是西行的必經之路。出了玉門關是五座守備嚴密的烽火臺,每座烽火臺相隔約一百里,中間沒有水草。五烽後是八百多里長的莫賀延磧,上無飛鳥,下無走獸,更不必提有什麼水草了。過了莫賀延磧,就能到達西域第一個國家—伊吾國。
玄奘有些發愁,來到彌勒寺中啟請,希望找到能領路的嚮導。當夜就在彌勒寺掛單。
隔天早晨有位叫達摩的胡僧,見到玄奘,忍不住「啊!」的一聲叫了出來。玄奘好奇地望向他。
達摩說:「我昨晚夢到一個人坐著蓮花往西方去。我正疑惑從沒見過這個人,沒想到就是您。」
玄奘心裡雖然高興這是西行的吉兆,但想到要西行必須偷渡,所以表情平靜地回答:「夢是虛幻的,不值得提起。」
玄奘走進大殿禮佛。有位胡人也來到寺中禮佛。這位胡人繞了玄奘三圈,玄奘覺得奇怪,問:「施主尊姓大名?」
胡人:「敝姓石,名槃陀。想請師父幫我授五戒。」
玄奘為他授了五戒。胡人歡喜辭別。不久又拿餅果來供養法師。玄奘看他身體健壯又很恭敬,就對他說:「我想西行求法,你能當嚮導嗎?」
石槃陀:「我可以送法師通過五烽臺。」
玄奘:「我們各自準備,明天日落後見。」
隔天晚上,玄奘帶著準備好的水糧及馬匹到約好的地點等待。卻看到石槃陀帶著一位騎著瘦老赤馬的老人同來。玄奘雖然明白西行多個人可以多些照應,但是帶個老人豈非多一分負擔?口裡雖不說,神情很不高興。
石槃陀:「這位老先生來去伊吾國已三十多趟,非常熟悉路徑,所以我才請他一起來。」
看到法師的表情平和下來,老翁說:「西行的路非常險惡,途中有流沙、鬼魅及熱風。就算成群結隊前進都還會迷路,師父您單身前往實在太危險。希望您能多考慮考慮,不要拿生命當兒戲。」
玄奘:「貧僧為求取大法發願西行。如果不到婆羅門國,絕不東歸。就算死在途中也絕不後悔。」
老翁:「既是如此,恕我不相陪。法師西行,可以乘坐這匹老馬。這馬往返伊吾已經十五次了,腳力強健而且識得路途。法師您所帶的馬年紀輕,無法走這麼遠的路。」
玄奘收下老馬。胡翁非常歡喜,禮敬法師後離開。
玄奘便和石槃陀趁夜出發。三更時分便遙見玉門關。不久來到瓠蘆河,河寬一丈多。石槃陀砍下樹木作橋梁,渡過了河川。
玄奘:「辛苦了!我們各自找地方休息吧!」
石槃陀就在離法師五十步左右的地方鋪好臥具。但不久卻拔刀站起,慢慢向法師走來。玄奘覺得這位新收的弟子不懷好意,就坐起來誦經並稱念觀音名號。石槃陀看到法師醒來,就往回走,躺下睡著了。
天快亮時,法師喚醒石槃陀,命令他去河邊取水。用過早齋,石槃陀說了:「前面的路程遙遠艱險又沒有水草,只有烽火臺下有水,必須趁夜去偷水。但只要被烽臺守衛發現就必死無疑。我們還是回去比較穩當。」
玄奘:「我已發願,不到婆羅門國絕不東歸。」
石槃陀拔出刀刃、張開弓箭,說:「請師父先走。」
玄奘看他不懷好意,說:「還是你走在前面。」
石槃陀往前走了幾里停了下來,說:「我不能再往前去了。我家累繁重而國法嚴明,偷渡者只有死路一條。」
玄奘:「你的苦衷我明白,你自己回去吧!」
石槃陀:「師父您若是被捉到而供出我來,依國法我還是死路一條。」
玄奘發下重誓:「就算我會被千刀萬剮,身體碎裂成細微的灰塵,也決不會供出你來。」
石槃陀相信玄奘絕對會遵守不妄語戒,跪下來說:「感謝師父免我犯下殺人大罪。」
玄奘:「感謝你送我到達這裡,這匹年輕的馬送你!」
兩人分別後,玄奘騎著老馬,依著屍骨及馬糞等物的指引,繼續在沙漠中孤獨地前行。
《大唐故三藏玄奘法師行狀》、《續高僧傳》、《大唐大慈恩寺三藏法師傳》
杖策孤征
玄奘趁著夜色去第一烽火臺下取水。突然一箭飛來,差點射中膝蓋。不久又一箭射到身旁。玄奘知道已被發現,跟著烽臺守衛去見校尉王祥。
王祥命人點火,仔細看了看,問:「法師為什麼會來這裡?」
玄奘:「您知道有位京城來的僧人玄奘,想去婆羅門國求法這件事嗎?」
王祥:「我聽說玄奘法師已經東還了,怎麼會到這裡?」
玄奘拿出他的度牒。王祥相信了玄奘的身分,說:「西方路太艱險,您孤身一人無法到達。我現在也不定您偷渡的罪。我是敦煌人,想送法師到敦煌去。那裡有位張皎法師,是位高僧大德,見到您一定很歡喜,您就去那兒跟他學習吧!」
玄奘原以為會被就地處決,已做好為教捐軀的準備,不料王祥竟提出這樣的建議。但他還是秉持初衷,態度堅定地回答:「我是洛陽人,自幼向慕佛法,東西兩京及吳蜀名僧,我都曾跟隨他們學習,已能完全領會他們所傳的教義。如果我只是要豐厚的名聞及利養,留在京城難道會比敦煌差嗎?
然而心中總是遺憾傳入中國的佛經並不周全,在法義的理解上有所缺憾,因此不惜性命,不怕艱難危險,發誓往西方求取佛法。施主您不加勉勵,反而勸我退還,這是厭煩塵勞、共樹涅槃的善因緣嗎?假如您一定要拘留貧僧,願任由您刑罰。但是貧僧絕不東移一步,誓不改動我的初心。」
王祥聽了非常感動:「弟子非常幸運能遇到法師,怎敢不隨喜?法師您累了,請先休息!明早我親自送您出去,並告訴您西行的道路。」
說完,便叫人準備齋筵請法師,然後帶法師到整理好的房間去休息。
第二天用完早齋,王祥派人去盛水及準備乾糧,親自送玄奘走了十餘里路。手指前方說:「師父從這條路就可以直接到第四烽。第四烽的校尉也是有善心的佛弟子,是我的親戚,叫王伯隴。您跟他說是我介紹您來,他會願意幫忙的。」說完泣拜告別。
在王祥及王伯隴的幫助下,玄奘順利通過五烽臺。孤身走進了鳥獸無跡的「莫賀延磧」沙漠,繼續西行求法之路。
《大唐故三藏玄奘法師行狀》、《續高僧傳》、《大唐大慈恩寺三藏法師傳》
蔥山可轉志無移
玄奘西行來到高昌國,受到國王尊崇地禮遇。十多天後,玄奘想向高昌王辭行,還未開口,高昌王就說:「弟子想請法師留下,您應該不反對吧!」
玄奘:「感謝國王相留,但這違反我的初衷。」
高昌王:「弟子曾和先王到貴國遊歷,見過不少名僧,卻沒有一位讓我心儀仰慕。但弟子一聽到法師名號就手舞足蹈,身心歡喜。希望法師能留在本國受弟子終身供養,讓本國子民都成為您的弟子,並教授本國數千僧徒。弟子也會手執經典成為法師的聽眾。
希望法師成全弟子心願,別再將西遊的事放在心上。」
玄奘:「貧僧感謝國王厚愛。但此行不為供養而來。只因本國經教有缺、法義不全,懷疑蘊惑沒能得到解答,所以不惜生命往西方求取中土所缺的經義。希望佛法甘露不只灑落西方,東方也能盡沾聖哲的微言大意。
玄奘求法的心就像波崙問道及善財求友的心念一樣,只會一天比一天堅強,絕不半途而廢。希望國王收回您的心意,替國土之外的更多眾生著想。」
高昌王:「弟子崇敬法師,決心將法師留在本國供養。就算高峻的蔥山能被轉動,我的心意決不會有任何動搖。希望您不要懷疑弟子的誠意。」
玄奘:「國王待我一片深心,難道需要您多次提醒才明白嗎?但玄奘為了求法而西行,尚未求到法義,不能中途停止,只能懇辭國王的厚愛,希望國王體諒。
國王您因生生世世修善業,所以今世能貴為人主,不但國內蒼生仰望依賴您,就是佛法也靠您弘傳。您應該幫助我完成弘傳佛法的心願,難道您還反過來障礙我嗎?」。
高昌王:「弟子不敢障礙。只因為國無導師,所以委屈法師您留下來指引敝國愚昧迷惘的眾生。」
玄奘:「多謝國王厚愛,然而貧僧一定要去婆羅門國取經。」
這時國王失去耐心了,生氣地捲起袖子,抬高聲調:「在這個國家我有處分權,您以為您能自在地離開嗎?您只能選擇留下或被送回中國。請您好好想一想,還是聽我的比較好。」
玄奘:「玄奘為求大法而來,現在遇到障礙,只能身骨被留下,我的識神您未必留得住!」愈說聲音愈哽咽,再也說不出話來。
國王不理他,只是增加供養,每日由國王親自捧著餐盤前去供養玄奘。
玄奘遭到阻留,以絕食表明心志。他端正盤坐,一連三天不進任何水漿。
到第四天,國王發現玄奘已奄奄一息,心裡感到慚愧、恐懼。便頂禮法師,並說:「任由法師您西行,不再阻礙,只請您早點飲食。」
玄奘擔心國王變卦,便說:「請國王指日發誓。」
高昌王:「如果必須這樣,我們就到佛前去吧!」
於是一起到道場禮佛。國母張太妃也在旁觀看。
高昌王:「寡人希望和法師約為兄弟,任由法師西行求法,絕不障礙。只是請法師東還時,能回敝國讓弟子供養三年。
如果法師成佛時,希望弟子就像波斯匿王頻婆娑羅等,做法師的外護檀越。先請法師在敝國停留一個月講經說法,我為法師準備西行需要的行裝。」
玄奘:「國王誠意殷切,玄奘歡喜接受。」
國母:「我非常歡喜!希望能跟法師成為法門眷屬,代代都能相互度化對方。」
此時,玄奘才開始飲食。
兩天後,國王設立可容三百人的大帳請玄奘開講。王妃及各大臣都排班聽講。國王親自拿著香鑪在前迎引。又低身下跪充當法師昇座時的跨腳蹬。每天都如此。講經結束後,度了四位沙彌來服侍玄奘。
一個月後,國王準備了衣物、人力、馬匹及玄奘二十年間所需的黃金及銀錢。又寫了二十四封書給玄奘西行經過的二十四個國家的國王,請他們給予協助。
玄奘既感動又慚愧,便寫封信來答謝國王比蔥山還高的恩情。
國王收到信後說:「我們是兄弟,本該共同擁有國家的資產,又何必道謝?」
玄奘出發那天,國王、大臣及百姓都一起送到城西。國王抱著法師大哭,一旁送行的人都落下淚來。四周環繞著離別傷感的悲聲,久久不散……
《大唐故三藏玄奘法師行狀》、《續高僧傳》、《大唐大慈恩寺三藏法師傳》
臨大難而節逾高
玄奘已進入印度境內,和同伴八十多人乘船走水路繼續往那爛陀寺前進。
突然一陣鼓聲,跟著十多條賊船竄出。這隊盜匪信奉突伽天神。他們相信每年只要殺取像貌端正的人質來獻祭天神,就能得到神的賜福。
見到玄奘儀容偉麗,高興地說:「祭神的時間快過了,這個沙門形貌淑美,殺來祭祀最合適。」
玄奘回答:「並不是不捨得拿我穢陋的身軀來當祭品,只是我為了求取經書及法義才遠來印度,現在心願還未完成,殺我恐怕不吉利。」
賊人不理他,立刻動手設立祭壇,並派兩人拔刀牽法師上祭壇。玄奘知道在劫難逃,平靜地說:「請給我一點時間,不要逼惱,讓我安心歡喜地自行取滅。」法師發願:「願往生彌勒淨土修學《瑜伽師地論》。學成後願下生來教化這群盜匪修習善行,捨棄惡業。也願普宣佛法讓眾生同得法益。」
發完願後禮拜十方佛,然後專心靜坐,完全忘了身在壇上。
突然間風雲變色。先是浪潮高漲,翻覆船隻;接著黑風吹起,折樹飛沙。賊人驚恐異常,問:「這位沙門是哪裡來?叫什麼名字?」
同伴答:「他從中國來這裡求法。殺了他,會得無量罪。現在這種異常情況,正是天神震怒。你們趕快懺悔!」
賊人趕緊向玄奘懺悔謝罪並頂禮歸依。然而法師已入定,對外境渾然不知。有位盜賊輕輕用手觸了法師一下。玄奘張開眼,問:「祭祀時間到了嗎?」
賊人:「我們不敢傷害法師,希望法師接受我們的懺悔。」
玄奘接受了,為他們開示:「殺人、偷盜及邪惡的祭祀等不善業,未來當受無量苦。為何要在電光朝露般短暫的一生中,種下阿僧祇劫長時間的苦種?」
賊人叩頭道謝:「我們因妄想顛倒犯了許多過錯。如果不是遇到師父您的福德崇高,感動天神護佑,怎能聽到這番教誨呢?從今起我們不再做惡,請師父為我們做個證明。」
盜賊將搶劫用的刀具投入水中,將搶來的財物歸還主人,並且請玄奘為他們授五戒。這時天候回復平靜,賊人歡喜頂禮辭別。
《大唐故三藏玄奘法師行狀》、《續高僧傳》、《大唐大慈恩寺三藏法師傳》
繼聖達而為心
終於來到那爛陀寺,玄奘膝行肘步,嗚足頂禮,問訊讚歎地去參見戒賢法師。
戒賢問:「法師從何處來?」
玄奘答:「從中國來,想跟師父學習《瑜伽師地論》。」
戒賢一聽,竟然哭出聲來,大家都非常錯愕。
戒賢邊哭泣邊呼喚他的姪子覺賢法師:「你跟大家說說,我三年前的病惱因緣。」
覺賢也在哭泣,聽到法師呼喚,邊擦淚邊說:「和尚當年患病,每次發病,手腳就像火燒刀刺般痛苦,已折磨和尚二十多年。三年前病痛加深,和尚厭惡身軀,開始絕食。
夜裡夢見菩薩來對他說:「你想捨棄這個色身嗎?經上說:『就算身有苦也不能隨意厭離身軀。』你過去世是國王,傷害不少生命,因此招來惡報。現在應該觀察、反省,至誠懺悔,怎麼能夠自盡呢?
你要顯揚正法,將佛法普遍傳揚,罪業自然消滅,身體就會得到安穩。現在有位中國法師為了融通大法想跟你學習,已在路上,三年左右就會到達。你要將《瑜伽師地論》傳授給他,讓他把佛法流傳到中國。」
戒賢聽了,禮拜菩薩,懇切地回答:『一定遵從菩薩教誨。』說完,菩薩就不見了。和尚病痛從此痊癒。」
玄奘聽了悲喜交加,立即禮謝和尚:「倘若真如和尚所述,玄奘一定盡力聽講及學習,願和尚慈悲攝受教誨。」
戒賢又問:「法師一路走了幾年?」
玄奘:「三年。」
戒賢:「跟我當年夢境符合,真令我歡喜!」
玄奘從早到晚不懈怠地學習。倏忽五年過去,玄奘已盡得戒賢真傳。聽說印度南方有與戒賢齊名的高僧,於是暫別那爛陀寺,往南禮拜聖跡,向高僧參學請益。
又是五年過去。一夜夢到那爛陀寺化為廢墟。心急的玄奘立即回寺。
戒賢見他回來十分高興,派了工作給他:「你為大眾開講《攝大乘論》及《唯識抉擇論》。」
玄奘準備一些時日後就登台開講。玄奘融通諸法,說法精妙,前來聽講的信眾日益增多,聲譽日盛。
不久那爛陀寺收到戒日王的信,要他們選出四位大德和烏茶國信仰小乘佛法的般若多論辯。戒賢招來眾弟子,選出海慧、智光、師子光及玄奘四人去參加論辯。被選上的海慧等人聽說般若鞠多是南印度王的灌頂師,非常憂慮。
玄奘勸慰大家:「玄奘在本國及西行路上已遍學小乘諸部三藏,深知小乘教旨不可能破大乘義。
玄奘雖然學淺智微,但有信心和他們在台上論辯,請大家不用煩憂。如果玄奘有負所託,那是中國僧個人的失誤,並不會影響那爛陀寺的聲譽。」
玄奘周詳的計畫讓大家鬆了口氣。
幾天後戒日王又有信來:「請大德先不要出發,等我的通知再前往。」
玄奘就有較充裕的時間詳細閱讀般若鞠多所寫的《破大乘義》。完全明白書中意旨後,用大乘教義寫了《破惡見論》來破斥《破大乘義》荒謬的章節。
寫完後將書呈給戒賢法師並向徒眾宣示,大家都讚賞:「用《破惡見論》來論辯,有哪個外道能不被攻破呢?」
這時玄奘認為即使他不參加論辯也穩操勝算,決心返國。開始收拾佛經、佛像等物。許多大德勸他留下,但玄奘意志堅定。大家看勸不動,就到戒賢法師那裡說明他們想挽留玄奘的心意。
戒賢找來玄奘,問:「法師意思如何?」。
玄奘:「這裡是佛陀出生的地方,玄奘並非不留戀。但我為求大法廣利群生而來。承蒙師父為我講說《瑜伽師地論》,破除我心中許多疑網。我也四處禮見聖跡,聽聞佛法甚深意旨,當真不虛此行。
我願將所學帶回國內,讓有緣的僧徒大眾都能同霑法益。就如師父所教:『法貴流通,豈期獨善?』將佛法帶回中國是我用來回報師恩的方法,因此不願再停留。」
戒賢很歡喜地說:「這是菩薩的願心。我對你的期望也正是如此。」
又對眾人說:「就任由玄奘收拾行裝,大家不須留他。」說完,便直接回房去。
玄奘感謝戒賢師父的體諒。在他的心中,師父不僅是傳授法義的善知識,更是懂他心事如父親般的人物。
《大唐故三藏玄奘法師行狀》、《續高僧傳》、《大唐大慈恩寺三藏法師傳》
偃異學之高輶
當玄奘全力準備和般若鞠多的辯論時,有位順世外道選在此時前來那爛陀寺挑戰。外道將四十條法義掛在寺門上,揚言:「有人能破其中一條,我就斬首相謝。」
三天後,玄奘派人將「四十條」從門上扯下來,然後走出門外,當著外道的面將那「四十條」撕碎,又扔到地上用力踐踏。
外道生氣地問:「你是誰?」
玄奘:「我是摩訶耶那提婆奴。」這名字如雷貫耳,外道楞住了。玄奘:「你進來,我跟你辯論,請戒賢法師及其他大德當證人。」
玄奘先發制人:「你們這些外道,有的用灰塵塗抹全身,就像成天躲在地窖的狸貓一樣白;有些把拔髮當作修行,皮膚乾裂像棵枯樹;有些把髏骨當花鬘掛在頭頸上,看來就像藥叉一般;還有些外道吃糞便,身上的味道比豬還臭。你們外道把這些當作修行,不是太愚昧了嗎?」
玄奘接著舉出「四十條」的缺失。外道無法應答。最後開口說:「我輸了,就依照先前的約定吧!」
玄奘:「我們佛教徒不殺生。我要你當我的僕從,聽從我的教化。」外道恭敬地答應,就到房裡準備聽從指示。
旁觀的人都來道賀。不過此時玄奘心中只記掛著和般若鞠多的辯論。
玄奘進了房間,拿著般若鞠多所著的《破大乘義》,問外道:「你曾聽講過這本書嗎?」
外道:「聽過五遍。」
玄奘:「那你講一遍給我聽。」
外道:「我是奴隸,怎能講法給主人聽?」
玄奘:「這是他派學說,我沒見過,你盡量說不要緊。」
外道:「既然這樣,那麼等晚上我再說,免得外人聽說您跟著奴隸學法,有損您的名聲。」
等到夜晚,外道為玄奘講說《破大乘義》。玄奘因此掌握其義,寫成了《破惡見論》一千六百頌。
玄奘對外道說:「這陣子委屈你當奴隸,你對佛法不敬,所受的責罰已經足夠。現在起,你自由了。」
外道重獲自由,非常歡喜。他辭別玄奘,離開了那爛陀寺。
《大唐故三藏玄奘法師行狀》、《續高僧傳》、《大唐大慈恩寺三藏法師傳》
揚大乘於五印
正當玄奘收拾行裝,準備返國時,鳩摩羅王突然派使臣來邀請玄奘,還揚言:「如果不把玄奘送來,就將那爛陀寺踏為灰塵。」住持戒賢法師只好讓玄奘跟著使者去見國王。國王見到玄奘非常歡喜,每天都和玄奘談論佛法。
一個多月後,有使者向戒日王報告:「玄奘在鳩摩羅王那裡。」
戒日王便派出使臣:「去鳩摩羅王那裡,請他立刻把玄奘送來。」
鳩摩羅王敬重法師,愛戀不能捨離,跟使者說:「我頭可得,法師不可能來。」
戒日王聽了使者的回報非常生氣,交待使臣:「去跟鳩摩羅王說:『你說你頭可得。』現在把頭交給使者帶來。」
鳩摩羅王後悔失言。整頓好象軍二萬,帶著玄奘乘船渡河往戒日王的駐地。先在北岸將法師安頓好,然後帶著大臣到南岸參見戒日王。戒日王見到鳩摩羅王親自前來,並未責備他先前無禮的言辭,只問:「中國高僧呢?」
鳩摩羅王:「在我的行宮。」
戒日王:「為何沒來?」
鳩摩羅王:「大王欽重大德,向慕佛道,怎麼能叫法師主動前來參見呢?」
戒日王:「沒錯。你先回去,我明天自己去拜見法師。」
鳩摩羅王回去後,對玄奘說:「大王雖說明天來,但很可能今晚就來。請準備等候。大王來時,您不用動,我去迎接即可。」
玄奘:「依照佛理,本該如此。」
當晚一更左右,戒日王果然等不及就先來了。問了中國的情形,與玄奘相談甚歡。
戒日王:「法師您休息吧!我先回去。明天派人來迎接法師,希望法師不要害怕路途勞苦。」
第二天一早,戒日王派使臣來迎接。玄奘和鳩摩羅王一同前往。戒日王問:「聽說法師作了本《破惡見論》,在哪裡呢?」
玄奘:「在這裡。」說著便拿來給戒日王觀看。
戒日王看後十分讚嘆,請玄奘講經說法。玄奘深刻的學養,精采的解說,讓國王身邊的小乘佛教徒都改信了大乘佛教。
戒日王起了個念頭,他對玄奘說:「法師您的見解非常精妙,弟子及這裡的法師都非常信服。但其他國家的小乘及外道等恐怕還執守愚迷。希望法師能在我國的首都—曲女城—召開講經及辯論大會,向五印度沙門、婆羅門、外道等傳佈大乘微妙的道理,斷絕他們毀謗大乘的念頭。這豈不是件大功德嗎?」
玄奘明白,如此一來,自己必須孤身負起那爛陀寺的聲譽,甚且一肩扛起大乘佛法的興衰。但玄奘沒有退縮,他以佛法為己任,將個人死生及名聲置之度外,接受了戒日王的提議。
戒日王頒布命令,通知當時五印度的宗教人士到曲女城來參與辯經大會。當時有大小乘僧三千餘人、婆羅門及外道二千餘人、那爛陀寺千餘僧等,齊聚一堂,都是博學多聞、善於論辯的一時之選。此外五印度的十八位國王,也都帶著大臣赴此盛會。
玄奘乘坐大象進入會場。戒日王親自鋪設寶床,請玄奘上座,擔任論主。先由那爛陀寺明賢法師向大眾讀誦《破惡見論》,又另外抄寫一本懸掛在會場門外,供大眾閱覽。依慣例,玄奘先上台講經說法,然後等人上台辯論。玄奘立下約定:「如果我的論點中有一個字沒有道理,有人能破斥我的論點,將斷首相謝。」
玄奘以他廣闊的氣度、深刻的佛學修為、精熟的辯論技法,折服了眾人。一連十八天,沒人敢上台跟玄奘辯論。戒日王宣布玄奘為勝方。散會之前,玄奘大力稱揚大乘佛法,盛讚佛陀功德,讓無量人離邪入正,棄小乘歸大乘。
依據習俗,辯論的勝方要乘坐在裝飾華麗的大象上,由大臣陪伴,在街上巡遊。但玄奘謙辭,沒有坐上象背。戒日王便讓人舉著玄奘法師的袈裟並高唱:「這個袈裟的主人—中國法師,以大乘佛法教義破斥異教見解,十八天來沒人敢和他論辯,現在公告讓大家明白。」
象隊在印度境內四處遊行。大眾燒香、散花禮敬供養。玄奘的盛名遠播五印度。大眾為法師立號,大乘佛教的教徒尊稱他為「大乘天」;小乘佛教的教徒尊稱他為「解脫天」。
但玄奘並未因勝利而忘記前來印度的初衷。他辭別了國王及大眾,帶著收集好的佛經、佛像,踏上歸鄉之路。
《大唐故三藏玄奘法師行狀》、《續高僧傳》、《大唐大慈恩寺三藏法師傳》
法鼓振於三千
貞觀十九年,玄奘回到中國,帶著幾車的經典,在房玄齡的帶領下到東都洛陽初次晉見唐太宗。皇帝在儀鸞殿接見他。
帝:「法師您行前怎麼沒先向朕報告?為什麼私自出關?」
師:「玄奘當時曾再三表奏,只是我誠意微薄、願力太淺,沒能獲得允許。然而實在太嚮慕道法,因此私自出關。沒有遵守國法,讓我深感慚愧、恐懼。」
帝:「法師您既然已經出家,就和一般俗人不同。您為了惠利蒼生而捨下生命,朕非常嘉許,您不用再為這事感到慚愧。但是這中間山川阻隔、道路遙遠,各地風俗不同、信仰各異,法師是怎麼到達的呢?」。
師:「皇上您仁風四披,聖威遠振,憑藉您的天威,往還路途並沒有遇到什麼障礙。」
帝:「這是法師您長者的言論,朕怎敢當?法師談談西行路上見到的奇風異俗吧!」
玄奘條理分明地敘述著,皇帝聽得津津有味。
帝:「朕觀察法師很適合處理政事,您就還俗來朕身邊做事吧!」
師:「玄奘從小就出家學習佛法,不懂儒家治國之道。如果還俗,就像把能在水中度人的舟船,放在陸地上一樣,不僅不能發揮任何功用,還會日益腐爛。玄奘希望能一生遵行佛道來報答國恩。」
玄奘一再推辭,皇帝也不再勉強。這時皇帝征伐遼東的時刻將近,又覺意猶未盡,就說:「時間太短,未能盡意,法師您也一起東行,朕就能在指麾之外的時間跟您敘談,如何?」
師:「這陣子都在趕路,身體有點不舒服,恐怕沒辦法陪同。」
帝:「法師您能孤身通過遙遠的西域,現在這點路途對法師來說不過一小步,就不要推辭了吧!」
師:「皇上的仁義之師,必定勢如破竹。玄奘自認對行陣沒有任何幫助,徒然浪費國家軍費。而且戒律規定僧人不能觀看兵戎戰鬥,玄奘不敢不奉行佛陀的教誨。望皇上體諒。」
帝:「既是佛戒,就不勉強了。」
師:「玄奘從西域帶回六百多部的經書,一個字都還沒開始翻譯,嵩山少林寺環境清幽,又是後魏菩提留支三藏譯經的地方,希望能在那兒設譯場,翻譯佛經。」
帝:「不用到嵩山去。朕曾為穆太后在長安建了弘福寺,寺中的禪院很安靜,法師就在那兒設譯場吧!」
師:「長安百姓對從西方來的法師感到好奇,怕會形成觀看的人牆,妨礙寺中僧人修行,希望皇上能派人守門,來預防我犯過。」
皇帝聽了很高興地說:「您真是位用功的修行人,我會做好安排。您先在這裡休息幾天再到弘福寺去安置吧!」
玄奘告退,到弘福寺積極從事譯經工作。
貞觀二十二年六月,皇駕在玉華宮避暑,敕追法師赴宮。玄奘出發後,一路常有使者前來,說:「皇上請法師緩緩前進,不用趕路勞損身體。」
等玄奘到了玉華宮,皇上一見到他就非常歡喜。問:「法師最近翻譯什麼經典?」
師:「已譯完《瑜伽師地論》一百卷。」
帝:「這部論很大,是哪位聖人所說?闡述什麼樣的義理?」
師:「這部論是彌勒菩薩所說。闡明十七地義。」
帝:「什麼是十七地?」
法師說明完十七地又列舉綱目,陳述大意。皇帝聽得入迷,玄奘退下後,立刻派人去京城取《瑜伽師地論》來詳細閱讀。
看完後對近侍說:「朕閱覽佛經感到像瞻天望海般莫測高深。法師能在西域取回這樣深的佛法,真不容易啊!朕以前忙於軍務不曾接觸佛教,觀看此論才知佛法宗源杳曠,望不見邊際!」
皇帝回洛陽後,又召玄奘來,賜納袈裟一領及剃刀一口。皇帝問玄奘:「朕年少時都忙於兵事,天下平定後又東征遼東,櫛沐風霜。近來氣力頗不如往昔,感到生命在消逝中,想要建樹功德,做什麼最有饒益?」
師:「眾生常處無明,因智慧未開啟。智慧的種苗靠佛法資長,而法靠人來弘傳,所以度僧功德最大。」
皇帝心開意解,下令度僧尼,全國共度了一萬八千五百多人。
自隋朝末年日漸凋零的佛教,有了這些人才的加入,變得興旺蓬勃,寫下了中國佛教史上燦爛輝煌的一頁。
《大唐故三藏玄奘法師行狀》、《續高僧傳》、《大唐大慈恩寺三藏法師傳》
傳燈斯在
貞觀二十年,玄奘受邀來到鄂國公府上。鄂國公喚其子窺基來拜見法師。玄奘一見窺基,心想:「如果教授這孩子一乘奧義,依他的聰明才智,一定能使佛法廣布,流行不竭。」於是請求鄂國公:「讓這孩子跟貧僧出家如何?」
鄂國公:「這孩子脾氣悍暴,恐怕無法接受法師訓示。」
玄奘:「這孩子氣度恢宏,如果不是將軍,也無法生出這樣具大將之風的人才。但如果不是貧僧,恐怕也沒人識得他的才具。」
鄂國公:「能受法師賞識,是這孩子造化。」
窺基:「我不!」
鄂國公:「法師是千年難遇的明師。他願意栽培你,是求之不得!」
窺基大聲地說:「答應我三件事我才願出家。一:不斷情欲;二:不戒葷血食;三:不守『過午不食』戒。」
玄奘看出他深藏的佛性,爽快地回答:「可以!」
這個回答大出窺基的意料,怎奈話已出口。年僅十七歲的窺基就跟隨著玄奘在大慈恩寺出家。
窺基初入寺時,行徑受眾人側目,大家都不解為何玄奘一定要度他出家。但窺基一日日深入經藏,也日益明白戒律的重要,便收攝身心,每日誦讀菩薩戒,嚴謹持守戒律。眾人這才明白玄奘的苦心。
玄奘十分器重窺基,教他梵語並要他加入譯經工作。
玄奘指導窺基譯《成唯識論》時,要求窺基邊譯邊為經傳作疏解,並在譯完後為大眾開講唯識學。當時西明寺有位測法師賄賂看門的人,躲在譯場偷聽。聽了幾天,自認已疏通論旨,就在西明寺開講。
窺基見他先開講,心裡很不是滋味。玄奘為他打氣:「測法師並未通達因明,能力並不足以弘演唯識。你不要因為他先開講就感到氣餒。」玄奘便為窺基講授陳那法師的因明理論,窺基的佛學造詣因此更加精深。
玄奘晚年到玉華寺譯經,窺基便跟隨前往。麟德元年,玄奘圓寂後,譯經事業中止。窺基於是重回大慈恩寺,辛勤著述與弘法,傳揚唯識要義,不負玄奘所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