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燈共一光】香光莊嚴八十四期/94年12月20日

戰後台灣尼僧之發展

解嚴前台灣尼僧的發展

亞洲大學通識教育中心副教授  釋見曄
 

戰後的台灣,政治、經濟有很大的轉變,佛教在台灣亦深受影響。

台灣佛教除了型態、體質的轉化外;在解嚴前,台灣尼僧的角色、地位已悄然變遷。

本文將從天乙法師的例子,解析戰後台灣比丘尼在佛教的角色與地位。


     前言

佛教的演變無法離開政治、經濟、社會等大環境的因素,而獨自發展。所謂的戰後,是指民國34年以後。台灣光復後,台灣佛教界的生態也跟著有很大的轉變。民國38年,國民政府遷台,先是發布動員戡亂條例,全台進入戒嚴時期。至民國76年,台灣國民政府宣布解嚴,這對台灣佛教又產生另一波極大的影響。因此以民國76年解嚴前後為分界點,在本文只介紹:民國34年戰後至解嚴前後,台灣尼僧的演變。

進入主題前,有個前言。日前剛去大陸一趟,回來後感觸良深,思索宗教「形」與「神」的關係,也就是宗教所謂的形軀與神韻。這正適合作為本課程呼應的主軸。

佛教的形軀與神韻

若將宗教內涵粗略地分為形軀與神韻:「形軀」是指「宗教形式」。可以是寺院的建築、佛像、宗教儀式、僧人的生活方式,如:服裝、飲食(至少在北傳佛教僧人要茹素,還要圓頂落髮。)等等,這些都是「形」的部分。「神韻」即指「宗教精神」、「體證」、「境界」。即指精髓、精神。用佛法的名相,即是「法味」。

在中國大陸,不論是藏傳或北傳佛教,目前觸目可及大都以宗教儀式為主。儀式雖重要,但須與「意義」連結,若失去儀式背後的意義,那麼儀式也只是「形」而已!如藏傳佛教的「轉經輪」,你只要念一句:「嗡嘛呢叭彌吽。」就可以消災祈福;再順時鐘轉一圈經輪,恍惚間已讀畢佛教所有三藏十二部的經論,可以超越輪迴、解脫了!但不說法、不聞道,不修戒定慧,只要念一句「嗡嘛呢叭彌吽」,轉一圈經輪就夠了嗎?

位於青康藏高原的青海,藏人的生活相當貧困。但我們參觀的宗喀巴誕生之處的塔爾寺,它的建築、佛像、幡幢,卻十分金碧輝煌。另外在拉布楞寺,整體建築亦華麗輝煌不遑多讓。這些都恰與當地居民貧困的生活現狀成強烈對比。感嘆著當宗教淪為「只問鬼神,不問蒼生」時,難怪馬克思會批評:「宗教是人民的鴉片」!不只是藏傳佛教如此,我到西安大興善寺—從東漢就建立的漢傳佛寺,在那兒也有佛像、法器,很多僧人和經懺儀式。皆是形軀具足,法味卻淡!

然而,到底什麼是法味、神韻?神韻必須透過形軀來表達,無法單獨存在。要從「形軀」中展現佛教的「神韻」,需要一些動力與條件。如:修行者的本願、動機等;還有修行者的使命與任務。有了使命、任務,然後在興福(就是常說的培福)、禪修、戒定慧的修學中表現出神韻,而內中含藏的思想義理就是「三輪體空」。有位大陸遊的同行居士曾感嘆道:「大陸佛教很市儈。」如上述的塔爾寺,寺內有許多「奇蹟石」,據說是宗喀巴的母親眺望孩子時踏的,有很多感應。可是現今奇蹟石上塗滿酥油,讓信徒可以將人民幣黏在上面祈願,其實就是要信徒布施。布施可以有神韻,也可以只是一個形軀。在興福、講學、說法、禪修中,可以有神韻,也可以很市儈。其中分別,就在於能否掌握到佛法重要的緣起空性。

我們也可以從形與神二者的偏重或調整,來探討戰後台灣佛教的發展。在今日主題—戰後台灣尼僧的發展中,同樣有著一個趨向:從中國佛教的形、神標準來看,民國34年戰後的台灣佛教,連形軀都是曖昧不明的。是歷經許多出家眾與在家眾的努力,才有今日所見的形神具備。

台灣佛教的分期

從史前文化到現在,台灣史可上推萬年。可是大量漢人來到台灣定居,大概是從鄭成功時代開始。台灣佛教從鄭成功來台至今可粗分為(一)明清時代的台灣佛教(西元1895年以前):以閩南佛教、齋教為主。(二)日治時代的台灣佛教(西元1895-1945):以日本化佛教、齋教為主。(三)戰後的台灣佛教。

第一期在西元1895年以前。西元1895年中日簽訂馬關條約之後,台灣割讓給日本,進入第二階段—日治時代的佛教。從西元1895年到1945年,基本上是以日本化佛教、齋教為主。第一期和第二期的台灣佛教都夾雜齋教,台灣佛教與齋教有很深的關係。當時台灣漢人主要來自東南沿海,而東南沿海佛教本身就受到齋教影響,移民到台灣時,齋教便隨著一起進入了台灣。今日我主要論述的,將是以民國34年後至民國76年解嚴前的台灣佛教為主。

戒嚴時期台灣佛教的特色

戒嚴時期(西元1945-1987)的台灣佛教,主要特色在「大專學生學佛風潮」及「中國佛教的再建」。

大專學生學佛風潮

始於民國40年代末期,由周宣德居士率先提倡,接引大專青年學佛,成為「佛教重回知識份子懷抱」的基礎。有學子因而出家,或成為佛教學學者,直接轉化、深化佛教體質。

中國佛教的再建

內容有二:一是授與中國傳統佛教的出家戒法。二是重視佛教思想與學問。尤指印順導師及其弟子們對台灣佛教的貢獻,促進了台灣佛教重視義理、思想等層面,因而提升台灣佛教信仰的水平。

授與中國傳統佛教出家戒法的影響

戰後台灣初期佛教派別

這裡特別要強調傳戒這一部分。民國38年,東初法師剛來台灣時,繞了台灣一圈後,便將台灣佛教分為三個派別:

鼓山派:所謂「鼓山派」是指受中國大陸影響(多源自福建鼓山)的台灣佛教。「本島的佛教傳自鼓山、西禪二叢林」,及「台灣人欲有相當地位的僧侶,要赴福州鼓山受戒,取得僧侶的資格。」(釋慧嚴:〈明末清初閩台佛教的互動〉《中華佛學學報》,91996,頁226-227。)而於福建鼓山受具足戒的台灣僧侶,因為受傳統大陸佛教的影響,必須過著茹素、不婚的生活。

齋教(龍華派):李添春先生認為「台灣之白衣佛教,又稱為齋教,就是在家持齋奉佛之一種團體。不出家,不剃髮,不穿僧衣,以白衣身嚴持佛戒,以持齋而斷絕葷肉故稱為齋教。此種團體在台灣有三派,就是龍華派、金幢派、先天派,都是由大陸傳入台灣的。」(李添春:〈台灣佛教史要〉,《中國佛教史論集三》,台北,中華文化出版事業委員會,1956,頁938。)

日式佛教:日本式的佛教,僧人不吃素,可以結婚生子,攜家帶眷。

總之,以「茹素」、「不婚」的觀點來區分戰後台灣佛教初期的派別,約可歸納如下表:

傳授戒法改變台灣佛教形軀

若以茹素和不婚嫁兩大標準,檢視戰後台灣佛教的類別。其中鼓山派,較屬於中國式的佛教是茹素跟不婚的,這符合北傳中國佛教形軀的標準—僧人茹素、不結婚。但尚未觸及傳戒或受戒的問題。齋教一定茹素,但婚嫁與否則不一定。「金幢」在台灣幾乎已失傳。「龍華」可以結婚生子,所以在龍華堂,會看到攜家帶眷的景象。「先天」跟所謂的「正統佛教」的相似點是不結婚。所以,民國38年之前的女性修行者,以先天派居多,她們帶髮修行,茹素和不婚。日本時代的日本式佛教,既不茹素,亦有婚嫁。因此,民國38年中國僧侶來台時,首要之務便是改造宗教的形軀,但還無法直接談到法味。而改造形軀最直接的方法就是傳戒,先改造出家人的形軀—生活方式。

戰後台灣佛教轉折點: 民國42年大仙寺傳戒

談佛教變遷不能離開當代政治、經濟、文化等背景因素。民國38年,白聖法師等自大陸來台的比丘,一直想推動傳戒,希望能轉齋教式、日本式的台灣佛教為中國式的台灣佛教。而背後支持他的重大力量,就是政治力量。因為初接收台灣,國民政府亦致力於改變當時台人的意識形態—將日本式的意識形態,轉成中國式的意識形態。所以,白聖法師推動戒法時,便受到國民政府的大力支持。

所以,民國42年便是台灣佛教轉型的轉折點—從齋教式、日本式的台灣佛教轉變成中國式的台灣佛教。該年春天,戰後台灣佛教在大仙寺第一次傳授三壇大戒。這次的傳戒活動深深地影響了台灣佛教的生態。從此台灣僧人的生活型態被徹底改造—不婚、茹素、斷葷酒、剃髮、著僧衣、受具足戒等,成為台灣僧人的必要條件。在這個風潮下,台灣佛教女性身分也有很大的轉變—從「菜姑」轉成了「比丘尼」。

比丘尼於戒壇中角色的轉變

這些自大陸來台比丘們,極力推辦傳戒活動。為了讓傳戒順利,台灣比丘尼在戒壇的角色也跟著轉變。目前,我尚未在史料裡,找到中國大陸的比丘尼當尼眾指導者的記載。比丘尼在戒壇一向扮演戒子的角色。只有在台灣佛教,大仙寺傳戒以後的戒壇裡面,比丘尼才可以當尼眾指導者,如:引贊師、說戒者。

比丘尼可以由戒子變成指導者的理由,略述有三:一是尼眾量多、質優。在台灣比丘尼受戒人數多過於比丘,教育程度亦不遜於比丘。二是女眾生活、修行宜由女眾指導。對女眾戒子而言,指導者最好是由女眾擔任較無隔閡。三是大陸比丘需藉助台灣尼眾的協助,如翻譯等。因為大陸比丘不會說閩南語,需要台灣比丘尼的翻譯。以上是台灣比丘尼在戒壇上角色轉變的三大因素。

比丘尼成為指導者,在戒壇取得了「發言權」外,也得到「詮釋權」。說戒者在戒場裡,除了有發言權,還有詮釋權。很可惜台灣第一位女眾說戒者—天乙法師的講戒錄音帶沒有流通,(當時我在整理天乙法師的傳記時,曾聽過她的說戒錄音帶。)她不只說戒,對戒法還有很多詮釋,這個詮釋權非常重要。

解嚴時期台灣佛教的特色

百家爭鳴

解嚴時代的台灣佛教,十分多元化,除漢傳佛教外,南傳、藏傳佛教亦在此時此地大放光彩。正是台灣佛教「百家爭鳴,百花怒放」的時代。本文只略說此期的漢傳佛教,這是一個成果驗收期。台灣此時此地的漢傳佛教有佛光山、中台山、法鼓山、慈濟等四大教團興起,影響範圍不僅遍布全台,還延伸至海外。這個時期的漢傳佛教大多以人間佛教為主導,除傳統的法事活動之外,也從事大型的慈濟、醫療等社會福利工作。並強力地推行禪修活動,開啟社會大眾好樂禪修之風。總之,此期台灣漢傳佛教以慈濟、醫療、禪修、辦學、大型演講或講經大會等活動方式,與當代台灣社會互動著。(解嚴時代台灣佛教的特質,可參閱藍吉富〈台灣佛教之歷史發展的宏觀式考察〉《中華佛學學報》,12,頁241。)

人間佛教

解嚴後的漢傳佛教,大都以人間佛教為主導。人間佛教內蘊的義理就是在《佛在人間.人間佛教要略》一文裡,印順導師所提出的六個字:「出世心,入世行。」用出世心來做人間的佛事,這就是人間佛教。

出世心如果跟佛法的義理相應,即是「三輪體空」。入世行的內容除了傳統性的法事活動外,還包括大型的慈善、醫療等社會福利工作,及禪修、醫療、辦學、教育、大型演講、講經大會等。如果只講「入世行」,不能掌握無常、苦、空、無我、緣起的出世心,所有入世行,就難與法味相應。人間佛教就可能流於市儈,限於人天乘。換言之,只是「入世行」卻無「出世心」,那也只有掌握到人間佛教的形軀,而無神韻,這必須時時引以為戒!

戰後佛教女性修行者角色變遷

戰後佛教女性修行者一開始以「帶髮修行」的外形出現,對「出家」的認同是帶髮、吃菜、不婚及住菜堂(包括齋堂、寺院)修行。她們被泛稱為「菜姑」。(「菜姑」來自兩個體系:一是佛教體系。一是齋教體系,如龍華、先天。)換言之,當時所謂的出家生活,不一定要剃髮、穿僧服、受三壇大戒。

由菜姑身分,經由剃髮、受戒轉成「正統性」、「中國式佛教」的比丘尼。在中國式的台灣佛教裡,認為除茹素、不婚外,還要落髮、著僧服、受戒,才是正統。比丘尼身分才能被認可,而由邊陲進入核心。這是一個正統、認同性的議題,經由這過程,才能成為漢傳佛教所認可的台灣佛教的比丘尼。

戰後台灣佛教的發展特色,是由「日本式」、「齋教式」的台灣佛教,轉成「中國大陸式」的台灣佛教。「日本式」的台灣佛教可以吃葷、喝酒、攜家帶眷經營佛寺。從台灣佛教女性修行者的脈絡來看,她們較不屬於「日本式」佛教的信仰者,而是「齋教式」信仰的奉行者—帶髮、不婚、吃菜、住菜堂而修行。

藉由落髮的女性修行者之脈絡,來看戰後台灣佛教的轉化,恰可由她們的現身、獻聲,來說明「齋教式」信仰的台灣佛教,轉化成「中國式大陸佛教」的過程。

戰後台灣比丘尼的發展

─以天乙法師為例

經由戒嚴時期,比丘尼的播種與耕耘,現在我們才能看到證嚴法師、恆清法師、曉雲法師等比丘尼在台灣的佛教天空大放光彩。如果沒有前階段比丘尼的努力,如天乙法師、慈觀法師、達心法師、修觀法師、妙慧法師等等的播種耕耘,是不可能有現代台灣比丘尼的亮麗成就。

戰後台灣戒嚴時期,比丘尼的發展,我以天乙法師為例,探討她在台灣佛教史的地位、貢獻及其有限。

天乙法師的貢獻

居大陸來台比丘在台弘法的橋樑

天乙法師的口譯,是中國大陸佛教傳布於台灣的橋樑。

教導出家女眾應有的觀念、儀態

如:在戒場,講解比丘尼戒等。

比丘尼自覺意識的覺醒者

「荷擔如來家業,是身為比丘尼的責任」、「由女眾指導女眾」、「女眾要靠自己」、「比丘尼事,比丘尼決」等觀念的倡導者。天乙法師並未受到西方女性主義的影響,這些理念是從她的家世、教育、經濟背景及生活經驗中所提煉出來的智慧。用現代話來說:她是個女強人!受過良好教育的她,思想獨立;更重要的,她有家族支援的經濟,所以經濟也是獨立。所以她覺得女眾可以靠自己力量站起來,不用依附男眾。

奠定比丘尼在戒壇的地位

天乙法師在戒壇的參與及表現,不僅凸顯其個人的貢獻,也說明了她在佛教界的地位及重要性。若說天乙法師為比丘尼爭取在教界及社會上的地位,而成為戰後台灣佛教比丘尼的楷範,實不為過。日據時代,台灣佛教半僧半俗的狀況,自民國42年起,因白聖法師等極力推動三壇大戒的傳授,而漸回歸中國的傳統。其中天乙法師的參與戒壇,不但協助白聖法師,讓當時台灣佛教的「菜姑」過渡為「比丘尼」,更使比丘尼眾得以因應全民知識日漸普及的時潮,而在佛教界、在社會上擁有自己的天地。

天乙法師的有限

「觀念」的啟發,而非事功建立

化觀念為行動者,是她下一代的弟子,也就是現今香光尼僧團方丈—悟因法師—的事行。

未啟發僧眾體認自身與社會的關係

天乙法師教導徒眾的重點,不在「引導僧眾認識自己與佛教、自己與社會的關係」,及「引導僧眾認知自己對外在世界的使命」。因此,民國69年,天乙法師逝世後,又逢台灣大環境變遷之時,她的徒眾,如半天岩的僧眾,禁不起外在環境的挑戰,像山崩般地滑落,撤出她一生中最早經營的寺院—半天岩紫雲寺。

結語

在民國五、六十年代,天乙法師自覺到,台灣的比丘尼,應該自己站起來,開創比丘尼自己的天空。這信念,引導她一生孜孜矻矻地致力於尼眾戒行的教導。她以身教、言行說明了尼眾亦是有魄力、膽識來承擔佛教志業,打破一般對女眾的扭捏、依賴性強等刻板形象。

嚴格說來,天乙法師的兩大志業從具體行動的延續上看,其實都是有待商榷的。四個寺院中,半天岩已經易手殞落了!戒壇上的開堂和尚尼直至解嚴後才有第二人。追究起來,天乙法師的條件特殊是其原因。相對的,天乙法師所處的時代,佛教界資源匱乏,土壤貧瘠,物質條件闕如,尼眾的學識、膽識、觀念、能力與她差距過大,也形成她一人轟轟烈烈獨力前奔的現象。雖然如此,天乙法師的自覺行動仍是台灣比丘尼的楷範,她的觀念更是台灣比丘尼志向的指標。近年來,台灣比丘尼奔赴現代化的新氣象備受世人矚目,不正與其觀念暗相吻合嗎﹖可見,女眾獨立,是現代台灣比丘尼的一股潮流。而天乙法師,正是帶動這股潮流的先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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