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菩提道上】
香光莊嚴八十四期/94年12月20日
撞響生命之鐘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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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地方叫鐘鳴,是中國大陸安徽省銅陵縣下屬的一個山區小鎮。 1985年秋天,我隨著一支測繪分隊駐進了鐘鳴鎮,為一座計劃開發的鐵礦測圖施工。剛下火車就高興地大喊大叫,說這下子可好了,從此天天都可以聽到鐘聲了!可高興不過三分鐘,當地老鄉便兜頭給我潑了盆冷水。說這地方雖然叫鐘鳴,委實是因為鎮南十多里之外有一座鐘鳴山。山上曾經有過一個清涼寺,鼎盛的時期有著99間半的廟宇,僧侶近百人。後來那寺院毀於戰火,僧人也全都流散了,所以這小鎮雖然叫鐘鳴,可他們人老幾輩子已都沒有聽過鐘聲了。 為了這個丟失了鐘聲的鐘鳴小鎮,我大失所望,心猶不甘,對那個惹是生非的鐘鳴山忍不住就要多看幾眼了。那鐘鳴山和小鎮之間橫亙著一塊十多平方公里的山地平原,還隔著幾座植被茂盛的山頭,只是鐘鳴山遠遠地比別人高出一頭,就像羊群裡裹著一峰大駱駝,高高地揚起細長的脖子,四圍青山遮不住,一枝獨秀入雲天。但是出奇的地方還不在這裡,因為駱駝的頭顱通常都是很小的,而山峰的頂部也是愈高愈尖。可唯獨這鐘鳴山的構造不拘一格,那細長的脖子上居然長出了一顆碩大無朋的腦袋來,那可就不像駱駝了,不,分明是一口巨大的石鐘,被高高地擎舉在白雲之上! 我忽然明白了,那鐘鳴山,一定就是由此得名。 那山體之鐘,形鐘而非鐘,當然是撞不響的。只是四面八方的人們遠遠地欣賞那口浮上雲端的天外飛鐘,盼望著那種響徹雲天的悠悠鐘聲,這更是一個美好的願望。所以鐘鳴小鎮本身也沒錯,聽不到鐘聲是情理中事,何以橫加指責呢? 自聊自慰,我又釋然開懷了。 巧合的是,測繪分隊給我分了一間臨時宿舍,那視窗正對著鐘鳴山。窗前擺放一張辦公桌,桌上架設一台傳統的中文打字機。我時常要在打字機上工作,累了就抬頭看一看那別具一格的大山。深深地喘上一口氣,想一想需要多高的個頭,多大的臂力,多長的杵杆,才得以撞響那口天外飛鐘;又需要多麼博大的胸臆,多麼靈動的精神,才能夠承受並領悟那雷霆激蕩驚天動地的鐘聲。 那時候,我的內心其實很苦悶。因為走著一條佈滿荊棘的文學路,置身環境又是一支浪跡天涯的測繪單位,專業不對口,舉目無知音,弟妹們都已經結婚生子了,我還沒有接觸過任何一位異性。看上去心存高遠,有志人生,每日高高地昂著腦袋,其實,憋著一肚子苦水,裝出滿臉輕鬆罷了。 那鐘鳴山靜靜地看著我,默默地傾聽著一顆心靈的傾訴。倒像是聲息相通,自然和諧,真正地懂我,而且容我了。這讓我感到寬慰,受到鼓舞。 於是有一天,我便領著幾個夥伴,登門拜訪去了。 我們沿著那條從鐘鳴通往南陵的縣級公路,騎自行車走了大約5公里的光景,便開始棄車登山了。那是一條用石頭修造的石階山路,有五米來寬。雖然年代久遠,依然保持完好,走在上面毫不費力,很是舒服。大約也走了5公里的路程,中間看了幾處殘留的文物風景,順著山勢拐了幾道彎,便接近了那狀若飛鐘的巨大岩體。就從那岩體的下面繞到山南,眼前的情形猛地一變—哈,四面青山在這裡挽起手臂,中間圍成一個深不可測的翡翠山谷。那竹海揚波,蘊霧生雲,曲徑通幽,微風清涼。果真脫離了凡塵俗世,令人飄飄欲仙了! 這裡不僅風景獨好,還有一些牽人情思的文物遺存。比如保存佛骨的靈骨塔,綠水依舊的養生池,歷盡滄桑的甜水井。尤其是那座毀於戰火的古寺院,居然幾進大殿的臺階還在,輪廓清晰,一切都好像是昨天的故事。只是那廟宇劫後餘存的建築材料,已經被人挪做他用。就在那廟宇正南下方的空地上蓋起了一座小禮堂似的建築,大門的上方還懸著一顆色澤斑駁的紅五星,刻著「列寧小學」的字樣。據說這裡不僅是抗日戰爭年代的列寧小學,還做過新四軍的後方醫院。就衝著這份履歷,也足以證明其年歲的久遠了。山頂上沒有見到人,我們在古寺院的遺址上各抒己見,感慨一番,注意力又集中到那口天外飛鐘上。繞著那鐘形的山岩細細考究,不意竟在山體的北面發現縫隙,那天外飛鐘不僅外形像鐘,而且內部中空。我們走進山體的內部,盤旋而上,居然登上了絕頂。哈哈,這天外飛鐘果真敲響了,那震天價響的鐘聲裡,我們就是一群滿天飛舞的音符呀! 那山體大鐘的頂部,也不過就是一個不足50坪的石台。四下裡高崖萬丈,雲飛霧揚,看下去令人心驚膽顫,小腿發酸。即便是激情滿懷,也不敢張牙舞爪。我們老老實實地坐下去,擠成一團,飽飽地感受一回高處不勝寒的滋味。那山風真的太大了,一不留神就會把人像樹葉一樣給吹跑了。可大家卻又捨不得早早離去,實在也是經歷奇特,機會難得。下界雲霧疾走,頭上天光大開,我們像是乘上了太空船,浮上雲端,乘風破浪,這就變成神仙了!
下山之後,我們自豪無比,迫不及待地要炫耀一番。 卻不料,鐘鳴鎮上的鄉親們竟然搖頭歎息,說我們白白地爬了一趟鐘鳴山,居然沒有拜訪鐘鳴長老。山不在高有佛則靈,水不在深有龍則名。這鐘鳴山上的寺院雖然早就沒有了,可始終有僧人結草廬而居,擷野菜蔬食,在廟宇的廢墟上持信守法,虔心禮佛,苦苦地守候著一個精神的家園,那真是一個無名的聖僧呀!我和夥伴們面面相覷,都覺得這不太可能,我們在山上的確沒有見著人。鄉親們卻說,那是千真萬確,無名僧人是這座廟宇的正傳之主,年僅7歲就被當時的方丈迎進廟門—用今天的說法,也就是他們選定的轉世靈童—少小聰慧,過目成誦,可惜還沒等到他長大成人傳承衣缽,寺院便橫遭兵蠡之亂。僧人們死的死;亡的亡;離的離;散的散。只剩下年已古稀的老方丈,領著一個尚未成年的孩子徘徊不去。每日清理廢墟,點瓜種豆,晨鐘暮鼓,香火不斷,就這樣度過了一年又一年。後來,老方丈圓寂了,孩子依然孤守著那方土地,從青年,到中年,到老年。今天也是一個古稀老人了,還是那樣執著,那樣誠信,那樣善良,默默地守護著自己的佛主。不求富貴,不事張揚。真的,山下的百姓們幾乎從來就沒人見到過他,不知道他法號如何,年高幾許,甚至是不是還算是和尚,因為這中間又經歷過一場人間浩劫。那「史無前例」的文化大革命,造反的紅衛兵們也毫不含糊地衝上了鐘鳴山,徹底地毀壞了一批埋藏著世代高僧骨灰的塔林,還把那無名僧人給揪下山來,強迫還俗,指配成婚,那無名僧人只好守著一個女人,老老實實地過了十多年的俗家日子。直到盼來撥亂反正,落實了國家的宗教政策,他立刻又迫不及待地逃出家門,回到那古廟宇的廢墟上,匍匐塵埃大哭一場,又點亮一盞清油小燈…… 無名僧人的故事,讓我嗟歎不已,思味無窮。 再推開窗子,眺望那口天外飛鐘,忽然就有了一種全新的領悟—大山有靈,古廟有魂,那天外飛鐘更不是陡具外表的啞然山體。不,那無名僧人的命運旋律正在藍天下飛舞,在白雲間升騰,耐人尋味,絲絲牽情。 大約又過了一個月,我獨自一人重訪鐘鳴山。 夥伴們誰也不肯陪我前往。天外飛鐘爬上去了,天外風光領略過了,鐘鳴山揭開了神秘的面紗,也就失去最初的吸引力了。夥伴們還極力地勸阻我,說那不就是一個半死不活的糟老頭嗎?幹嗎要大老遠地趕去看上一眼?值得嗎?再說了,這畢竟只是一個民間傳說,所謂十里無真信,萬一根本就沒有這麼回事,白白地捉弄你一回,冤不冤呀?我沒說什麼。知道有些事情說不清,再多的解釋也沒用,只是心裡酸酸的,有一種說不出滋味的悲哀。搖搖頭,歎口氣,竟自去了。 這次上山很順利,走完了那五公里的石階山道,剛剛轉過山埡口,迎面就遇上一個面容清瞿的老人。而且不用別人介紹,我一眼就認準他正是我要拜訪的人。因為他那耳大垂輪,目光精湛,滿臉佛相,一身清涼。上前問個訊兒,果真是那位孤守空山的無名僧人。我心裡那個高興呀,真是千里有緣來相會,他老人家像是在專程地等候我呀! 老人把我領回他的住所,卻不再是人們傳說中的結廬而居,實際上也就是那幢小禮堂形狀的大房子。那房子在抗日戰爭時期做過新四軍的後方醫院,辦過列寧小學,全國解放後又成了縣上的深山藥材收購站。也是山高路長人跡罕至的緣故,生意實在好不了,最後誰都不要了,成了山民們季節性光顧的羊圈。老人便把它裡裡外外地打掃乾淨,做為自己的棲身之所。那房子很大,空間很多,老人只佔用了居中偏右的一個房間。室內擺設簡潔明快,一如家常,只是朝北的那面視窗很大,玻璃也擦拭地分外明亮。我漫不經意地往窗外看了一眼,心裡卻猛地顫抖一下,那窗外不遠處就是依次升起的臺階,古廟宇大殿的廢墟赫然陳列在天地之間,一磚一石,盡在眼前!再看那窗臺上,一支線香青煙如絲,一盅清水波光似淚,顯然這立軸之地,就是一個意蘊無限的道場了。我輕輕地歎了口氣,感覺著自己的眼睛也潮濕了。 老人卻豁達,滿臉帶笑容。我們在一張八仙桌兩邊對面落座,談論的話題更是輕鬆自在,海闊天空,像是一對心有默契的忘年之交,神遊已久的同道朋友。無拘無束,想啥說啥。我當然要說起上次的遊山未遇,還有四鄉百姓們津津樂道的無名僧人守廢墟的故事。老人哈哈大笑,說不管有廟無廟,他的根在這裡,他的佛在這裡,他不守在這裡,還能到哪兒去呢?問及他的法號如何,年高幾許,老人只是搖頭,輕輕歎息,說:廟宇不存,劫難未了,和尚無顏稱法號;功課未果,宏願難就,年過百歲也不足道!說起佛理,老人給我談起五戒十善,四攝六度,也就是簡單的名詞解釋,點到即止。倒是對趙樸初先生的人間佛教津津樂道,出世即入世,功德在人間。我深感驚詫,這和尚守在大山裡,怎麼一點也不顯得孤陋寡聞呢?老人又笑了,指了指床頭上的收音機,說山頂上的訊號特清晰,全世界的節目都收得到,太陽出山又落山,他每天都比別人見的早呢! 相見恨晚,談興更濃,可惜時間過得太快了。 告別老人,我沿著石階走下山崗,只覺得渾身輕鬆,滿心歡喜,似乎眼前的一切都變的清澈明白了。回到測繪分隊,融入世俗的人流中,我的心態竟然也和以前大不一樣了。似乎把一切都看得輕了,淡了,也就豁然開朗了。那時候,我對佛教其實還沒有多大瞭解,對孤守高山的無名僧人也並不是出於宗教感情,而只是一種高尚人格的嚮往。現代人的急功近利,淺薄尖酸,和那心沈意定清風白雲的老人相形參照,實在是彩霞飛天,爛磚鋪地,天壤之別,不可類比! 春節將至,單位放假了。夥伴們都忙著去趕火車,迫不及待地回家去和親人相聚。唯獨我一個人自願留守,要尋求一份閑遐,一種孤獨,一縷幽遠而寧靜的心緒。下雪了,天冷了,宿舍裡燒起木炭火,門窗自然也都關閉起來了。我推著鍵盤操縱那台傳統中文打字機,卻覺得那鐘鳴山上的一切愈發貼近,就近在眼前了。一幢年久失修的大房子,一位風燭殘年的老人,飛雪狂舞,林濤轟然,青燈木魚,線香裊裊,讓人砰然心動,坐臥不安。 我決心要上山去看看老人。 儘管天上飄著雪,集鎮上還是很熱鬧,大家都忙著採辦年貨。我不知道佛家是不是也要過春節,只是摹仿百姓們的樣子,在集市上選了一個大竹籃,採購一些素麵香燭糕點之類。看到別人都在寫春聯,尋思著是不是也給老人捎一付春聯?可是,萬一佛門根本就不時興過春節,那還用著貼春聯嗎?就這樣思來想去,春聯最終還是沒有寫,詞倒是想出來了,上聯是「天上一年是一天」,下聯是「地上一天算一年」,橫批「快樂神仙」。說白了,我真的不懂什麼工整對仗,只是想逗老人開心。我把打字機裝上紙,把自撰的春聯給列印出來,總覺得有點非驢非馬,不太像那麼回事。索性也把它塞在籃子裡,一併給帶到山上去,就向老人求教吧。 山上高寒,積雪難融,那果真是一次艱難的跋涉。 老人也有了很大的變化,顯得面色黑黃,消瘦的多了。只是笑容依舊,豁達樂觀,說其實也沒什麼,他只是生了一場小病,在床上躺了好些天,這都已經過去了。真的,他是完全好起來了!我搖頭,歎息,老吾老以及人之老,我極力勸他跟我一起下山,我那裡有吃有住,有醫院,天氣預報說近日還有大雪,老人家畢竟年事已高,孤自一人守在這大山上,那太危險了!老人哈哈大笑,說出家人一心向佛,還顧得上這些嗎?老人寬慰我,說他的情況其實很好的,佛祖保佑,這古寺院的廢墟上到處都是肥沃的土地,隨便種上一點豆麥瓜果就足夠他一人享用了。縣上每月還給他發一筆小小的生活費,多少是個補貼。十里八鄉的鄉親們其實一刻也沒有忘記他,隔三岔五的總會有人上山來看看,老人還給我指看那幾簍子木炭,一堆菜蔬,說瞧見了沒有,那是昨天才送來的!佛哇,大象無形,大化無蹤,那其實就是根植在人們心底裡的一縷善脈,慈悲天下,福澤無窮呀! 我心有所悟,熱淚滾滾。 下山之後,天上果然飄起了鵝毛大雪。 也是爬山太累了,那天我早早地就睡下了。睡夢中,還惦記那山上的老人。像是在觀賞著一部電影,老人一顰一笑,神情生動,不知要對我說什麼,只是一點也聽不清,就在我束手無策乾著急的當口,吹起一陣清爽的風,那天外飛鐘轟然雷鳴。真的,我明白了—正是那位孤守深山的無名僧人,一生追求,持德有恆,終於撞響那口山體之鐘! 第二天,大雪停了,只是白雪皚皚,溝滿壑平,這就是封山了。 眺望著那銀裝素裹的鐘鳴山,我深深地吸了口氣。似乎還能聽得到那不絕如縷的鐘聲,感受到那觸及心靈的律動。情不自禁地念一聲:南無阿彌陀佛! 就在這一天,我接到一紙調令。接著便有人趕來,和我交接工作,安排行程。等到春節過後,冰雪消融,我已經到了千里之外的古城縈陽。後來又去了嵩山,去了洛陽,去了新疆,去了內蒙,去了海南,去了西藏。一個如牛負重的苦行者,浪跡天涯的尋夢人,再也沒有回過安徽皖南,見過那位鐘鳴山上的無名僧人。只是,無論我走得多累,活得多難,心裡總有一片晴朗的天空—那春風徘徊,暖意留人,一抹染透紅霞的喜悅,一縷催人猛醒的鐘聲…… 感謝鐘鳴長老,那歷盡劫難的人間活佛,撞響我的生命之鐘。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