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懷念人間的導師】   香光莊嚴八十二期/94年6月20日

華雨在人間

 


釋見翰等


印公老人圓寂之後……

釋見翰

自從進入佛門以來,屈指已有二十幾年的歲月。印公老人,對我來說是一位既熟悉又陌生的高僧大德。

直到6月4日教界傳來令人驚訝的消息—印公圓寂了。於是我開始思索:老人八十多載的出家生活,著作等身,對我有何影響?印公的妙雲集,我讀了多少?學習了什麼?

搜尋腦中的記憶,發現自己從印公著作,所吸取之養分,是僧格教育多於佛法義理的學習。在《教制教典與教學》一書中,印公說了個故事:「民國35年,我與二位同學,在重慶搭車,從西北公路回來。到了西安,去禮拜鳩摩羅什的塔院,在那裡過了一夜。傍晚,一位終南山的茅蓬和尚,也來趕齋過夜。晚飯時,當家的忙著拿饃饃,拿菜,茅蓬和尚也幫著跑。一位同學說:『你坐下罷!你也是客呀!』茅蓬和尚笑著說:『出家人到寺院裡,是沒有客人的。』事後,我笑著對同學們說:『我們學了佛法多少年,這一著還被茅蓬和尚搶了先。這一件事,最深刻的記憶在我的心裡。』」

我細細地品味:「出家人到寺院裡,是沒有客人的。」這一句話。初次到新的環境,如何能夠身心自在?我想基礎的無非是佛法的薰修,從體驗法、信仰法,才能讓自己懂得進退應對,尤其是佛門中事。

印公在文中如是開導:「 一、為佛教做事,需要於佛法有修學,於佛法有熱心與真誠的人。佛教中無數的事,正等待學習佛法的人去做。二、做事,就是從事於佛法的實踐—對人,對自己的身心,做到更與佛法相應,這才是真實的佛學!佛法、佛學,決不等於書本上的名相,而要從自己的觀念、自己的見解、自己的行為中去表現出來。」對於執事與佛法修學,應以聞思修慧,作為生活行為的依循,這是我初次對妙雲集的感動。

然而印公的圓寂,對我來說,更好奇的是老人活過一世紀,歷經尋師訪道、出家、戰亂、著作、遷徙、住持、人事風雨、建寺、教學、度眾、海內外弘法、閉關,還包括代表開會,印公如何能罔顧體弱病多之身,以101歲住世人間,遊心法海?閱讀了《印順導師著作總目.序》後,有了新的發現與觸動,讓我更清楚印公寫作的動力。

在《印度之佛教》序文中,曾提到印公撰著《印度之佛教》的因緣,其中有一位關鍵人物叫張力群。當時太虛大師正與海南島的佛教國家,探討辯論「印度因佛教信仰與否,而影響了印度的興衰。」張力群於此引生興趣,對印公提出「佛教在印度消失之種種疑惑」,當時印公僅暫以「容考之」回答。但自此以後,印公更確立自己的治學方向,即為理解佛法的實義與方便,而來探究印度佛教及其演變。

本書序言所提也只是個因緣,但在晚年,印公卻道出了:「張力群不是別人,就是他自己。」聽到這個自白時,除了覺得印公幽默有趣的一面,心中也生起微微的激盪。寫這篇序言時,印公才38歲,對於中國佛教的問題,有他的關懷。而他所關懷的議題,透過內心不斷自我反思,與「張力群」不斷地對話後,確定了一生努力的方向:期許自己於此動亂的世間,能更確切地掌握佛法的真髓與方向,因而致力於以筆傳遞佛法,傳遞對世間的關懷。看看自己已邁入四十有幾,然而內心時時關心、對話的是什麼?對於自己、他人、佛法有幾分的真切?頓時覺得自己馬齒徒增,而感到慚愧。

在《唯識學探源》序文中,我也讀到了印公對寫作方向的清楚與堅持。文中有段話:「當時就想另寫一部唯識思想史。不過,病多、事大,總是拖延又拖延,一直沒有落筆。二十八年冬天,我在縉雲山。月耀法師鼓勵我,願與我合作,代為筆記;這才向法尊法師商量稿紙,開始我的工作。誰知道寫不到四分之一,他為了環境所迫,不能不暫時去照料油鹽柴米;我也鼓起從來未有的勇氣,到貴陽去,寫作暫時停頓。一切是無常的!特別是亂離之世;動亂是世間的實相,這算得什麼?夏天,我自己繼續寫下去,把唯識學的先驅思想寫完。」「動亂是世間的實相,這算得什麼?」我才恍然知道,印公能一部一部著作寫下去的動力,無非是他已了然世間的真相,而由於這樣的了然,生起了極大的心力與願力。

《佛遺教經》中,佛陀曾教誨:「汝等比丘!常當一心,勤求出道。一切世間動不動法,皆是敗壞不安之相。」印公所知見的佛法,是如此積極地運用在他的觀念,及生活目標,真是令人有無限的崇敬與感佩。

一日清晨醒來,印公的法語「古今事本同,安用心於悒!」如一當頭棒喝,身心謝落無數的塵埃。欣樂自己再次的啟航,不求風調雨順,只願修學方向正確,無愧於此生。

由衷感念印公的廣大功德。南無本師釋迦牟尼佛!

再讀一遍妙雲集

釋見日

印順導師走了,難過中,好像失去了依靠。

我想許多人可能同我一樣:不是他的徒弟、學生,也沒有面見導師請益的福緣,但卻始終以他的思想言論,當成是佛陀教法的精華錄;以他的妙雲集為修學佛法的圭臬;或是以他的著作當作教學、講經說法的藍本而奉行不渝。

我在大學時代接觸淨土念佛法門,四年下來,雖然小有法喜,但不知自己所見在浩瀚佛法裡,只是大海百川中的一條小支流,有囿於宗見而陷入盲人摸象的危機。直到出了家、讀了佛學院,才慢慢從導師的「佛法概論」、「成佛之道」、「教制教典與教學」等書的啟發中一窺佛法的堂奧。而後,有幾年的時間,這些書也一逕是我與僧俗同參共同研討的不二教本。

我記得很多法師的結夏安居目標是研讀妙雲集,為方便自修,還有許多人把多年累積的單金拿來請購一套妙雲集。不論是學中觀、唯識、抑或是如來藏系統,導師的著作都是必備的參考書。甚至,要知道一個人學佛深淺,問他讀過妙雲集否?讀過導師哪些作品?即可略識此人知見!

走過一世紀,導師的人格、著作,已直接、間接化育無數的向道者,他的智慧鉅著更是眾多佛子啟航的燈塔。

導師的圓寂固令人悲傷,但是,相信他所爬梳整理的「佛教小藏經」—妙雲集,仍會帶領學人深入釋迦本懷。

在此悼念的時刻,讓我們再重讀一遍妙雲集。

生命,絲微 

樂得

那一天,天未亮。帶了新鮮的白色金魚草,要越過橫亙的山。就在山的那一邊,一位安安靜靜的人。他,安安靜靜地看了世界一百年。那一天,他高興我們來到,靜謐的龐上幾度綻放。沒有聲音又極具震撼,那揚起的月彎兒,令人捨不得移開目光。不禁揣想,月彎兒想什麼。?出家未久,有幾次幸運的因緣能禮拜導師座下,瞻仰導師德光。

導師因身體狀況不是很好,已經不做開示。雖然無法聽見他法語薰薰,總能見老人家的燦爛笑容。

就在佛前,導師坐在椅上,我們這一群年輕尼僧如孩子看著爺爺般,紛紛圍坐在導師四周。

向前,再驅向前!大家仰著頭,半傾著身,彷彿要接著導師即將拋出的珍珠似的。孩子心中滿溢尊敬地望著導師,導師欣喜佛法在年輕的生命誕揚。很奇妙地,那祝福與加持似的笑容,雖無語,卻也讓孩子的心更飽滿與溫暖。遊心法海數十年、著作等身的長者,走過滔滔史流,現在眼前的竟也只是那份笑容,容受一切、滿足、知味的笑容。空氣中流盪一陣喜悅的默然,無聲,卻早已有最大的迴響。

這幾天,透過電視媒體的追思報導,拿著相機紀錄網路不斷直播放送導師的形貌、導師的法語。導師在《平凡的一生》中為自己的人生做了這樣的註腳:「自己如水面的一片落葉,向前流去,流去。忽而停滯,又忽而團團轉。有時激起了浪花,為浪花所掩蓋,而又平靜了,還是那樣的流去。為甚麼會這樣?不但落葉不明白,落葉那樣的自己也不太明白。只覺得—有些是當時發覺,有些是事後發現,自己的一切,都在無限複雜的因緣中推移。因緣,是那樣的真實,那樣的不可思議!」

觀景窗中不斷更迭的影像,腦海飄過曾經和導師相繫的種種經驗,無論是透過文字或者親身接觸的。啊!導師在因緣的推移中完成這一期生命,回頭望望自己已經過的,何嘗又不是錯綜複雜的網絡交繫合成?我能知道的未來成什麼景況嗎?只有在每一刻因緣的推移中,抉擇方向並承擔起這樣的抉擇,進而繼續下一刻的因緣推移。不可思議卻又極其真實,走在因緣的絲微之間,領受那絲微的動盪、變化,那捉摸不著的,全都現在血淚、汗水裡了。

不奇異,不殊特。

那絲微,發現了沒?

深深懷念印順導師

釋見寂

印順導師走了,圓寂在這樣一個幾乎快被遺忘的特殊紀念日(6月4日)裡。縱然明白導師的身軀,多年來已不斷地示現著無常衰敗的定律,但心裡因生死離別而起的悲傷,使得今日前往福嚴精舍,瞻仰導師最後慈容時的自己,還是忍不住地滑落難捨的淚水。

在追思會場中,見到導師仍如往常,身著一襲褐色長衫,不過這次是無聲地躺在莊嚴的布幔之後。我恭恭敬敬地向導師問訊之後,望著他的足履,不禁開始思索:漫長的百年歲月,導師究竟是怎麼樣踩過的?立即浮現腦海的,是中國佛教在神鬼化的時代,導師以多麼清明的智見,勇敢地提出回歸釋尊「諸佛皆出人間」的本然思想!經過多少年的艱辛,仍是如此堅定無悔地灑播「人間佛教」的信念!這使我想起,自己的學佛、出家,又何嘗不是「人間佛教」散佈飄揚的得渡者嗎?

猶記六年前,初學佛的自己前往花蓮慈濟靜思精舍參加活動。一日,在庭院遇見導師坐著輪椅被推行而來。當時的自己既驚喜又緊張,連忙恭敬合掌退立道旁。當時短短數十秒的一面之緣,如今依然深刻地記得:導師清瘦的臉龐,那抹輕輕淡淡的微笑,使我明白︰真正的慈悲,無言卻流露不已。

數年後自己披薙出家,根本佛法知見的建立,幾乎全仰賴著導師的《成佛之道》與《佛法概論》二書。縱然佛法學習的領域逐漸增廣,但自己依然最愛在課暇,細細地品讀《成佛之道》的偈頌,詞句雖精短,而義理卻悠遠,引領我直往心靈的道路。

如今導師離去,於桌前再次展讀《成佛之道》,靜默地閱過數行,字字句句和記憶中並無不同,只是在細加思量之下,彷彿每段文皆飄起「無常」的悲傷感,警示著我,導師真的不在了……。我想起「色身不在,法身長存」這句話,努力地欲對導師的遠去作出勉勵自己的詮釋。不過畢竟仍是凡夫,懷念的愁苦總一再地打斷任何與導師教法的聯繫。

情感上的難過不捨,相信會隨著時間淡落下來。然而我期望著自己,不僅對於導師挹注一生,所撰著的七百萬言法水思想,能有更深入的信解;對於導師提燈引路的人間佛教,願能投入更踏實的身心篤行,將菩提種子廣播世間。然後恭敬地等待導師乘願再來,溫暖照亮寰宇人間。

 

照亮生命的善知識

釋見廣

我就像許多研讀印順導師著作的人,未曾親睹導師儀容風範,也未曾親聆導師開示講說。但在課堂中,在書架上,或經由報章雜誌、電視等媒體,早已知悉了這位備受仰慕尊崇的教界長老。那逾百的高齡,慈藹睿智的氣質,瘦長病弱的身影,真摯無華的言語,如春風薰沐,讓人莫不想要接近請益。

終於有機會拜見導師的當天,導師卻靜靜地躺著。在和大眾共同念誦「本師釋迦牟尼佛」名號時,腦海浮現起導師祥和平靜的笑容,更增添了緬懷佛陀的濃厚情緒。彷彿是導師將遙遠的佛陀正覺法音,傳遞到今日的時空,綿延醒徹。眼前只是暫時的結束,導師已「為佛教,為眾生」住世百年!如同導師在自傳《平凡的一生》當中所述,因緣是那樣地不可思議,引上了出家學佛之路,如水面的一片落葉,隨順因緣地向前流去。一生雖虛弱多病,卻從未離開修學,沉浸在法喜裡頭,是何等力量的支持!導師的點點滴滴,尤其帶給甫出家的自己無限的激勵,慶幸得以出家,追隨聖者的足履。導師悲願,必不捨人間。唯願以此緣起,作為往後能夠親近受教於大德的種因。

印老圓寂,但其影響力仍繼續發酵。七百萬餘言的著作,會一直陪伴每個追尋解脫的真理愛好者。在書桌燈前趕寫《佛法概論》作業時,反覆咀嚼字句,導師深刻、開闊而澄晰的思想、論辯,總會穿透紙張和鉛字,豁然映照出一條確切的道途,斬除了荊棘蔓草的纏困,迴盪著清朗之聲。抬頭望見導師法語:「以念誦懺悔培養宗教情操,安立於聞思經教慧學中,不求速成,以待時節因緣。」我告訴自己保持對三寶的虔信,遵循正法,坦然踏實地前進。

人間導師—永恆的追思                       

程建華

印順導師是眾所公認自玄奘法師以來,堪稱能夠全面性深入佛法心髓、刺透大小乘、著作等身的大善知識。不屬任何宗派,卻能探索各宗派之核心要旨,匯歸一味—空性。平凡、平實的一生,無私的奉獻佛教,照耀人間的行誼,誠如《學佛三要》所揭示的,以三心—菩提願、大悲心與性空慧,成就利他菩薩行。

導師提倡人間佛教,強調「諸佛世尊皆出人間,非由天而得也。」佛法以人為本,從人性的淨化,可以實踐人間的佛陀,勉勵學佛者在「體解大道,發無上心」的當下,回歸現實人生,努力於人間淨土的實現。導師也一直教導佛弟子修學菩薩道,要「未能自度先度他,菩薩於此初發心。」不要急於自了生死,「世世常行菩薩道」;「不為自己求安樂,但願眾生得離苦」。這皆是大乘菩薩在利他中完成自利的大悲心展現。

「深信三寶應從正見中來」,導師認為:近代傳統佛教,遠離根本佛法,究其原因是思想問題。因此從印度佛教思想之發展正本溯源,進而抉擇出佛法的究竟義。許多積非成是的觀念,導師一一予以澄清,引領後學建立正知見,逐步邁向成佛之道。

簡述幾點,是我對無限敬仰的導師的認識。善知識難值難遇,導師雖已圓寂,但其著書立說早已廣澤佛弟子。願更多「不忍聖教衰,不忍眾生苦」的追隨者,在思念之餘,能以行動落實導師的思想,讓「人菩薩行」的風範永存人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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