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光莊嚴七十 六期/92年12月20日
為什麼我是佛弟子?
林建德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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佛教思想在面對多元的社會,是否經得起理性思維的考驗?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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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羅素對基督宗教的評價談起 英國哲學家羅素 (Bertrand Russell, 1872-1970) 是西方二十世紀重要的思想家,一九五○年獲得諾貝爾文學獎,其哲學見解影響晚近分析哲學的發展極為深遠。除了學術思想的成就外,羅素也是位極具終極關懷的知識分子,深刻反省著生命價值和人生意義 (1)。他曾以哲學家的觀點,透過理性反省的方式,檢視西方基督宗教的教義,公開發表「為什麼我不是基督教徒」的演講 (2)。在這篇演講中,羅素從十四個面向來談論基督教信仰。首先他界定什麼是基督教徒,之後談到上帝存在的問題;對於神學家所論證的上帝存在,如:最初因 (the first cause)論證、自然律 (The Natural-law)論證、設計論證(The Argument from Design),及上帝存在的道德論證(The Moral Arguments for Deity)、伸張正義的論點(The Argument for the Remedying of Injustice)等,一一提出他的反省與評斷。 在談完上帝存在的論證後,他更進一步批判基督信仰。雖然他指出耶穌基督具有高尚的品格,但他同時也指出基督教導的缺陷,尤其是在「道德」方面,他認為道德問題是基督宗教中非常嚴重的問題。除此之外,羅素以為基督宗教是透過「恐怖意識」的強化,迫使人們心生畏懼而接受信仰,是愚弄人民的作法,並認為「感情因素」是宗教信仰的重要原因。 另外,羅素對於基督宗教深感不滿的原因,是認為教會總是阻礙著人類的進步,以舊傳統、舊思維,阻止人民改善生活與追求幸福,並再次重申宗教是以恐懼作為基礎的。羅素進一步表示,人們對於未知世界的懼怕,對失敗、死亡的恐懼,是宗教信仰大受歡迎的原因。羅素認為人應當依靠理性、仰賴智力 (尤其是科學)去認清現象、掌握事實,藉由科學才能幫助我們認識過去所不知道的,免除不必要的擔憂與恐懼,而無須把希望寄託於子虛烏有的信仰,或幻想著上天的救贖。人唯有腳踏實地依靠自己的努力,才能幫助自己免於恐懼與痛苦。 最後,羅素總結我們要藉由獨立思考,光明地看待世界的一切,用智慧征服自然,而不被自然所征服。因為建設一個美好的世界,需要的是知識、善良、勇氣,而非使用長久以來,無知人們說過的話來禁錮我們自由的思想,尤其要用大無畏的觀點和開明的觀念來面對未來,以人類的智力創造美好的前景。 羅素對基督宗教的批判是發人深省的,尤其每個具有宗教信仰的人,似乎都有必要正視並反省羅素的觀點。他的想法反應許多知識分子(Intellectuals)的看法,反應知識分子獨立思考、獨立判斷的精神。尤其在這個著重人文、理性及科學的世紀,重視開明的思想與多元的價值,人類尊嚴和智力受到高度強調,人彷彿能主導一切而無須仰賴宗教。這與傳統宗教所象徵的教條與僵化、刻板和保守,以及落伍、單調、脆弱、依賴、崇拜、祈求等,似乎是兩個極端的發展。 而作為一個接受佛陀教法的佛弟子,面對價值重估的新時代,不免要重新檢視佛教的信仰。—佛教是否如羅素所質疑的那樣?佛教的信仰是否和基督宗教面對相同的問題?佛教思想在面對價值多元的社會,是否經得起理性思維的考驗?受高等教育的知識分子面對佛教,會有怎樣的質疑?知識分子的反佛、闢佛是否真有道理?知識分子與佛教信仰間應有怎樣的關係?知識分子該信佛、學佛嗎?信佛、學佛後,會有怎樣的轉變?……種種問題意識觸發筆者進一步地思考,希望藉由此短文的撰寫,反思自己的佛教信仰。 佛教的信仰是純粹情感的寄託? 羅素認為:人們信仰宗教實際的原因和理性的論證無關,信仰宗教是由於感情的因素。但這是否包含佛教在內?從文句脈絡理解,當羅素作這樣的論述時是包含佛教的,即佛教的信仰和其他宗教並無不同,純粹是情感的寄託,因為情感的需要使得佛教有著龐大的信徒。但事實是否真的如此?佛教只是情感的寄託和滿足?只是權威偶像的依賴崇拜?學佛只淪為人生遭受挫折之人的避風港?佛陀是志性怯懦者祈求膜拜的對象? 相較於上述對宗教的刻板印象,這裡想指出的是,佛教有別於一般的神教信仰。佛教固然有上述情感性的信仰因素,但這不代表全部。簡單來說,佛教高度肯定人存在的尊嚴與高貴,認為人對生命有自我覺悟的能力,重視個人的自力、自覺、自尊、自信,不主張向外推祟特定的對象,亦不把情感、欲求寄望他人身上,而顯示出信仰者本身內心的無助和空虛。學佛不是只學到依賴、祈求、寄託,以世俗的功利動機,有所求的希望得到外人的救贖。 換言之,正確理解並實踐佛陀的教法,並非如一般膜拜偶像那樣,迷失在形象、權威、感情的滿足之中,而忘卻學佛淨化身心、開啟智慧的最終目的。學佛不是追求形象上的滿足,不只是感情的寄託,更無須依賴權威、崇拜偶像。相對地,學佛是追求心靈的淨化、智慧的圓滿以及生命的解脫,如此才是佛教信仰的特質。 簡言之,說佛教信仰純粹只是情感的依賴而不經理智的抉擇,是一種慣有的偏見;不過,說佛教信仰只強調理性而否定情感面的需求,也不是真實的事。如果把佛教的中心思想與根本教義稍作反省,即可知道佛教的信仰特色,和東、西方神教信仰有許多差異。嚴格說來,佛教並非有神論,甚至在了解佛教以「智慧」為中心的信仰特質後,佛教也不能算是種宗教—當然這涉及佛教基本教理的探討,這部分我們留待之後的討論。 雖然佛教的信仰以智慧為重,而非純粹情感的作用,但這裡並不否認情感因素在人生過程中所扮演的積極性意義。人雖然是理性的動物,但同時也是有感情的動物,感情的運作往往是使得生命變得美好的關鍵之一。即情感因素固然易於影響(甚至障蔽)理智的思考,若純然都是理智的思維,則冷峻而無熱情,缺乏對生命經驗的感受力,也絕非幸福人生的真諦。 許多的宗教實踐者(不限於佛弟子),都有著深刻的人生體驗,充滿對世間苦難的觀照與人類福祉的關懷,流露出悲天憫人的宗教情操,其信仰之篤實、情感之豐富、內心之平靜,至情至性,也非一般人所能及!況且,宗教家們不忍世間災難以及不捨天下蒼生,而化為具體行動從事救世利他的慈善工作,又有誰做得比宗教徒更徹底呢?(3) 總之,情感因素在宗教信仰中存在壞處,但同時也是宗教信仰的益處;所以,全然以情感作為宗教信仰的原因,固然有其偏失,但認為情感面的作用毫無可取之處,恐怕也失之偏頗,如何在情感、理智間取得平衡,才是必須著重之處。 事實上,理智與情感間的平衡,確實是必須特別強調的,單單只有理性的思維或純然只是感性的衝動,都是有所不足的。因此,在大乘佛教的菩薩道思想中,智慧與慈悲是相提並論的(即「悲智雙運」)。佛弟子在修學大乘的菩薩行,是以慈悲救度眾生為首要 (即「慈悲為首」),但純粹只是慈悲心的發揮是不夠的,還必須以超越的智慧作為指引 (即「般若為導」),兩者間互依互存,缺一不可,才足以圓滿菩薩道的修行。所以,在佛教修行中,情感層面固然重要,理智的參與更不可少,也唯有兩者同時具足 (可有所偏重,但不能有所偏廢),才可達到福報、智慧的圓滿。(4) 總之,這裡不是說佛教信仰和情感全無關連,而是說佛教信仰不只是純粹情感的作用。甚至,說一切宗教信仰全然和情感相關,亦非都是壞事,情感力量的發揮,以及情感層面之可貴,也非純粹理性所能衡量的。尤其宗教師們感人的無私胸懷與偉大情操,更是一般重智力、重理性的知識分子行動上所不能及,確有值得我們效法、學習之處。 佛教思想阻礙人類的進步嗎? 羅素另一項對基督宗教強烈的批判,是認為基督宗教阻礙人類文明的進步。我們知道文明的變遷是與時俱進的,而科學的發展更是日新月異,但當人類的文明社會不斷向前推進,此時古老的傳統該如何在現代化的潮流中承續與保存呢? 尤其世界上的三大宗教(佛教、回教、基督教) 都是具有長遠歷史的宗教,留存上千年的教義、教制,若徵之於現代,不難發現許多是不合時代的。當這些教理制度和現代人的生活衝突時,該如何調整或轉化呢?如果堅持保有舊傳統,與人類現代化的趨勢逆向而行,不免宗教自身無法提昇,同時也障礙文明的進步。但如果因應潮流順勢而變,彷彿又動搖了奉行久遠的信仰傳統,甚至是破壞古先聖先賢的遺教。這之間究竟該如何抉擇呢? 無疑地,羅素是一位思維鮮活、觀念新穎的哲學家,面對英國教會守舊的傳統,必定是無法接受的,這也是他對基督宗教有著極為嚴厲批判的原因。羅素認為:從歷史可以知道,只要宗教信仰愈狂熱,對教條愈迷信,殘暴的行為就愈盛行,許多怪事可能都會發生。如當人們不知變通地虔信基督教義時,藉由宗教審判所帶來的酷刑,曾使得數以百萬計的人(尤其是婦女)遭受凌虐殘殺;或在宗教的名義下,統治者任意地對人民實施各種殘酷的迫害。羅素認為時至今日,教會仍是舊有的保守勢力,現今世界上任何事情的進展、進步或改善,都曾受到教會一貫的反對,所以羅素文章中嚴正地表示:有組織的基督教教會,一直都是人類進步(尤其在「道德」方面 (5) )的主要敵人。 同樣地,佛教是否也成為時代發展的絆腳石?同樣地阻礙了人類的進步?如先前所說,佛教的中心特點在「智慧」(6),智慧的開啟不管在任何的佛教派別中,都被視為首要的價值。在這樣的大前提下,佛教不只不會妨礙社會文明的進展,相反地,會更加速社會文明的向上提昇。 換言之,當一個信仰體系是以智慧為核心時,所有的價值判準都是憑藉智慧來抉擇。而當以智慧抉擇一切時,思維的方式就會變得靈活與開明 (至少不會因執取己見而冥頑不靈),其中包含對戒律的思考、倫理的規範、制度的建立等,無不依智慧來取捨(至於智慧的內容,以及智慧與人生幸福的關係,留待後面介紹)。 事實上,人們時常被自己的成見、偏見所侷限,這在宗教信仰者更為明顯,尤其根深柢固的意識型態、僵化守舊的思維,是所謂的「基本教義派」(funda-mentalist)—在面對一切外在改變時,沒有任何商量妥協的機會,恆常抱持抗拒、排斥的態度,而這不免成了進步的阻礙 (因為進步要經過變化的過程)。佛教追求覺悟、特重智慧,恰好就是勘破這樣的意識型態(即我見、我執),尤其龍樹菩薩的「中觀」思想,蕩相遣執,廣破一切邪見戲論,更是追求智慧不可或缺的資糧。 所以,真正佛教的信仰者沒有僵化的意識型態,佛教徒在任何立場上(如政治、宗教上)也不該成為基本教義派,不該執取過深而成見過重,應保持開闊多元的心胸與視野。而在對任何事都保持開放的心胸下,不但自己追求進步,也帶領別人不斷進步。 如前所言,真正阻礙社會文明進步的是宗教的基本教義派,而宗教的基本教義派非但害己,也不時傷害別人。如某些天主教的信仰者不只反對墮胎,也堅決反對避孕,而全然反對避孕的結果,衍生出的社會問題(如愛滋病 (7))則帶來更嚴重的後果。更可怕的基本教義派,甚至成了「恐怖分子」,憑藉著自己對真神虔敬的信仰,以信仰作為力量,不惜殺害他人,殘暴地對「非我族類」進行恐怖攻擊,實是當代文明發展的一大諷刺。 信仰落入此種窮凶惡極的殘忍與血腥,比沒有信仰更為可怕,這是基本教義派危險之處。但基本教義派本身並不如此認為,他們會堅持自己所做是對的,甚至認為這些痛苦的加諸是神聖偉大的行為(美其名為「聖戰」),除了會受到真神的讚賞,更可獲得來世的福佑。 此外,羅素認為道德觀念的守舊,也限制了文明的進步。佛教中與道德相關的是「戒律」思想,但事實上佛教的戒律是「世間悉檀」,有著因時、因地、因人的適應性。所以,戒律儘管是佛制(佛教的制度),但它絕不是不能更改的(甚至有祖師認為「心平何勞持戒」)。如果重律而拘於古制,不知變通,反而妨礙佛法智慧的追求。 以日前喧擾一時的「八敬法」(8) 事件為例,僅就「八敬法」戒條之內容,就足以判斷是過時的律法,非但不適於現代人持守,實在也不值得一提。試想:就只因為性別的差異,即可規定尼眾必須無條件恭敬比丘?在兩性平等作為普世價值的時代,佛教如果還堅持這種性別歧視的制度,豈不是件荒謬的事?佛教徒不該信了佛後,連基本常識的判斷能力都喪失了,「人生而平等」(乃至「眾生平等」)是現代文明人普遍接受的道理,當然也值得佛弟子的思維與實踐。 過去,西方用血淚爭來的平等、自由、民主等人類基本價值,在佛門中卻被任意地糟踏,實是令人感到遺憾!尤其佛教落後的思維,表現在「平等」上更是明顯,如先前提到「性別不平等」在佛門中是很嚴重的問題,不管在那一個傳統、那一個教派下。現在南傳、藏傳佛教的女性佛弟子,正式出家的身分並未受到制度上的認同,這是相當不公平的 (9)。包括漢傳制度下,男眾可以出家七次,女眾只能出家一次(還俗後就不能再出家),這都是不平等的規定。 而這種「平等」觀念的欠缺,不只發生在性別上,包括在家、出家眾之間也有僧俗不平等的傾向。長期以來,在家人慣於依賴僧伽,以祈求、崇拜、寄託的方式,來對待某些僧眾,而一些不肖的僧眾,則慣於在恭敬、尊崇中滋長傲慢意識 (甚至惡劣的宗教師,要任意愚弄在家信徒都輕而易舉),這都是形成僧俗不平等的因素之一。這些問題不管在南傳、漢傳、藏傳都很相近,佛教面對新世紀的發展,這些不健康的狀態都必須調整,否則只會讓外人視為落伍、退步,而看不起佛教。 總之,佛教是否會阻礙人類的進步?就佛教的思想特質而言,答案是否定的;相反地,佛教的信仰會促進人類文明的向上發展。但不可否認,佛教和其他宗教存在相同的問題,即傳統的舊思維、舊包袱依然存在,如何取捨與則需要進一步思考,而其中的關鍵是佛弟子素質的提昇。即雖然佛教思想能促進文明的進步,但好的思想受到不好的人信仰,問題就會變得複雜。所以,如何提昇佛教徒的信仰品質,是佛教未來興衰的關鍵。 佛教的信仰是建立在恐怖意識嗎? 羅素認為「恐懼是宗教的基礎」(Fear, the Foundation of Religion),認為宗教基本上是以恐懼作為信仰的基礎。即宗教信仰是基於人們對未知世界的恐懼,以致把希望寄放在宗教信仰上,而愈會運用人們恐懼心理的宗教,則愈易於大行其道。但羅素認為害怕神秘事物,或恐懼失敗、死亡是沒必要的。他認為在這個世界上,我們已經能依靠科學的力量開始掌握一些事物,科學終將取代宗教而發展,科學才能真正幫助人類戰勝長久以來存在的恐懼。 強調科學固然是正確的,理性的精神確也能減除不必要的恐懼,但佛教的信仰是建立在恐怖意識嗎?基督宗教的信仰和恐怖意識難以脫離關係,這固然可以理解 (10),而佛教是否和基督宗教一樣,以「恐懼」作為接受信仰的依據?無疑地,人生活在這世上有許多的未知,如對於病痛、挫敗、橫禍、死亡等的未知,也因為未知而懷著害怕與恐懼。但是否因為對未知災禍的懼怕,促使對佛教的信仰? 不可否認,佛教思想中有許多非正面的思想 (或在非佛教徒看來是負面否定的思想),如原始佛教中談「諸行無常」、「一切皆苦」、「斷情滅愛」,或時常聽到的「三界火宅」、「六道輪迴」、「十八層地獄」等語詞,都不是透過正面的方式來談論人生,所以佛教不免給人悲觀、消極的印象。但事實上,這些詞彙是否真代表佛教是消極、負面的?佛教是藉這些否定性的思想來建立其信仰的中心嗎?更進一步說,這些思想是否意在加深信眾們的恐怖意識,使人們因懼怕而歸向於佛教的信仰?或這些想法背後,實具有深刻的理論基礎與豐富的思維哲理? 佛教談苦、空、無常、無我,有深厚的理論基礎,其主要是從人現實的身心出發,覺知當下煩惱實存的現象。其中當然有許多深入的空間 (部分內容留待後面進一步申論),這裡先引新儒家哲學宗師牟宗三對「恐怖意識」與「苦業意識」的看法: 耶教的根源顯為典型的怖慄意識。至於佛教,其內容真理的路向,雖同於耶教,同由人生的負面進入,但它異於耶教的,在由苦入而不由罪入。佛教的苦業意識,遠強於恐怖意識,它言人生為無常,恆在業識中動盪流轉。由此產生了解脫出世的思想。耶、佛二教從人生負面之罪與苦入,儒家則從人生正面入。它正視主體性與道德性的特色,在憂患意識之與恐怖意識和苦業意識的對照之下,顯得更為明朗了。(11) 根據牟先生的看法:耶教也是以「恐怖意識」為信仰特質,而佛教和耶教相近之處,在於兩者皆從人生的負面思考(一由「罪入」,一由「苦入」),只不過佛教和耶教不同,佛教談無常、談苦,不是「恐懼意識」,而是「苦業意識」。佛教以苦、業為核心,根本的關懷是出離世間解脫,而這和儒家正面的從主體與道德來談人生問題大有不同。 嚴格說來,上述牟先生的說法並非全然正確。佛教固然以「苦」為思維的核心,但並不代表除了「苦」外,人生毫無「樂」的存在。事實上,佛教之所以談「苦」,除了這是生命實存的現象外,主要是從「知苦、識苦」的觀照中,進一步尋求「滅苦」,「滅苦」才是佛教最終的目的,而「滅苦」在某種意涵上,正是為了「樂」的追尋。 從佛教中心思想「四聖諦」,可以知道整個思維模式與推論邏輯—即「知苦」、「斷集」、「證滅」、「修道」,是一整個連續的過程。談「苦」不外是為了「滅苦」,而之所以能「滅苦」是透過「修道」,最終達到「證滅」的涅槃境界。因此,認為佛教只說「苦」,是過於片面的說法;說佛教以「苦業意識」為思想中心,可能也會引起誤解 (如認為佛教是悲觀厭世的)。相對地,佛教的中心目的是「離苦得樂」,其中「得樂」(即涅槃解脫)才是佛教最終的目標。之所以大談苦、空、無常、無我,是因為「未知苦,焉知樂?」—即沒有深切理解、思維「苦」是什麼,如何能知道「樂」是什麼呢?之中思維的辯證性是必須深切把握的。 另外,牟宗三認為:佛教是由人生的負面進入,所以佛教的「苦業意識」不若儒家的「憂患意識」,儒家的「憂患意識」能從人生正面切入,著重主體性與道德性,而這是佛教不能相提並論的。關於牟先生對佛教「苦業意識」的評斷,筆者已做了初步的討論;至於佛教不具「主體性」和「道德性」的評判,這裡也約略做個簡短的回應。 牟先生「主體性」的說法,可能有兩種解釋,其一是相對於西方之重視「客體性」。即相較於東方而言,西方科技文明的發達,重視的是外在客觀世界的認識,科學進步只是增進對自然界的理解,但對於人類本身的問題,屬於更切身的層面,卻少有發揮的空間。 就這個意義而言,牟先生這樣的見解是對比東、西文明的不同,而不只是儒家和其他文化思想的差異,所以這裡的東方文明其中一部分也必然包含佛教思想,即佛教思想也是重視主體性的。這從 「原始佛教」重視人對當下身心的覺知,以及「人間佛教」強調對「此時、此地、此人」的關懷與淨化,足以證明佛教是極具人間性、主體性的思想。 就第二種可能的解釋,牟先生之所以強調「主體性」,或許是為了和宗教作對比。即宗教慣於談上帝、他方世界(如基督宗教的「天國」、「天堂」的概念),忽略人現實存在的真實性,人已不再是主體,上帝、他方世界才是主體,他方世界的神與天國才是關心的重點( 所謂 「人道倒懸於神道」)。 就這第二個意涵而言,佛教的他方淨土信仰確實和其他宗教問題相近,因為強調往生的淨土信仰,不免產生對現世的漠視,而少了對人主體的關懷;但這只是代表佛教其中一個面向,未必是佛教究竟義的表現。相對地,如果接受佛教另一個面貌,如現今 「人間佛教」認為「釋尊之為教,有十方世界說而詳此土,立三世而重現在,志度一切有情而特以人類為本」(12),則是正視人間正行、不廢人間正行,回歸人的主體性,當下面對遭遇的實際問題,肯定人之以為人所存在的價值。 至於「」道德性也是儒家所再三強調的,其中包含倫常關係的重視,主張道德教化、道德修養等,以「德性」作為儒家的核心 (即「成德之教」)。但問題是:為什麼要強調 「道德性」,而不是其他?即道德真是件重要的事,足以凌駕所有價值之上?人一旦具備了道德修養,就足以回答人生的一切問題?解除人現實存在的苦迫問題? 顯然地,佛教思想不是以「道德」為中心,道德在佛教中只是其中的一部分,但非全部。或者,道德在佛教思想中只是「基礎」,如解脫道中戒、定、慧三學的次第,其中戒學即指道德規範,只算是人格修養的初步,之後的定學和慧學的深入才是關鍵。換言之,道德的涵養對佛教來說,大多只是五戒、十善人天善法的範圍,距離圓滿的福報與究竟的智慧,仍有一大段距離。 簡言之,儒家思想的特質是落在「道德性」,但這不代表落在「道德性」的思想是較高尚、圓滿的思想。佛教不以「道德性」作為思想特色,是因為在「道德性」外有更超越的價值存在,而此價值不是 「道德」,而是「智慧」。即相對於儒家的「成德之教」(道德的儒家),佛教是「智慧之學」(智慧的佛教),佛教是以「智慧」為中心的信仰 (此部分留待後面進一步申論)。 現在把問題拉回到主題—「佛教的信仰是建立在恐怖意識嗎?」如同一開始提到的,佛教確實存在一些看似負面的想法,甚至也包含許多恐怖的說法。如一些素質不高的佛教佈道師,慣以怪力亂神威懾信眾。例如在 「墮胎」問題上,如果遇到有信眾拿掉腹中胎兒而殺生,就慣以「嬰靈纏身」恐嚇之 (13)。或者,有些宗教師為了推廣素食不食肉,引經據典表示吃動物肉即是吞食自己過去世的親眷,罪孽是何其深重,日後必有更多冤親債主血債血還等。 凡此種種在佛教思想中不勝枚舉,佛教徒長期受到這種恐怖意識薰習,思維模式無形中大受影響,遇到事情不順或運勢不佳,就慣以「業障深重」自我貶抑,使得不少佛教徒給人 「業障深重」的印象,包含佛教青年年紀輕輕,應有的活力與朝氣,也被「業障深重」的意識型態壓制得死氣沉沉! 總之,恐怖意識在佛門中是存在的,但這只能是接引眾生的方便,而非佛教的最終目的;在方便教化的手段背後,更應該突顯佛教自尊自力、著重智慧的信仰特質,才是佛教的核心目的。 佛教形上論述的反思—以「前世今生」為例 羅素文章中對基督宗教之形上論述 (如上帝存在論證)多所批評,認為上帝存在的證明有許多缺失。同樣地,關於佛教的形上論述也不在少數,如佛教思想中 「三世因果」、「業力輪迴」等概念都是大眾相當耳熟的,其中涵蓋的內容也是許多人感興趣的。有人認為這些是佛教理論背後的終極預設,信仰佛教不外是接受這些看法,一旦這些命題無法成立,佛教的理論基礎將受到嚴重的挑戰。 但事實上,稍稍了解印度文化發展的人,可以知道這些形上概念並非佛教所特有,早先於佛教的印度傳統中的《奧義書》,已存在業感的輪迴說;和佛教不同的是, 《奧義書》的思想以「真常梵我」的業感輪迴為立論依據 (即「業力說」與「真我論」相結合),認為人在生死的相續中,依自己的行為(即「業」karman),來預取自己未來的身分)如 《奧義書》說:「人依欲而成,因欲而有意向,因意向而有業,依業而有果報」」)。 雖然佛教反對「常我」存在的實在性 (佛教談「無我」),卻接受有所謂「業力輪迴」、「來生今世」的概念,而慣於懷疑的知識分子,想必會追問輪迴的真實性如何?是否確有 「前世今生」這回事?這如何可能?如何去證成它存在呢? 幾乎所有的宗教都會遇到相近的問題,關於死後世界的探討,如「天堂」、「天國」、「輪迴」、「極樂淨土」等他方國土的形上概念,是所有宗教存在的理論預設,也是宗教之所以吸引人的地方。但一旦這些假設是虛幻不實的,彷彿大大挑戰了宗教信仰的意義與價值。在知識分子看來,這些形上論述可能是無稽之談,甚至主張 「拿出證據來,否則全都是胡」扯的強硬態度。 換言之,在一些知識分子眼裡談論「輪迴」、「天國」等概念,不過是佈教者吸引信徒的手段,透過對未知世界的描述—不管是刻劃美麗的遠景 (如天堂)或引起恐懼意識的深化(如地獄)—藉以說服人接受信仰。反正之中沒有絕對的是非真假,也無明確的判斷依據,死後的世界可以任人隨意陳述,這也是宗教使他們厭煩的原因之一。 對未知世界的無知與惶恐,以及為了安頓現世生活的苦難,形上理想的提出是宗教撫平人心的重要方式,這是宗教信仰的優點,也是宗教信仰的缺失。缺失是因為人往往必須藉由虛妄的設想,來獲取心靈的安穩,優點是即使是盲目的相信而誤以為真,所獲致內心的祥和與平靜仍具有高度的價值。 當然,這或許是人類智力發揮的限制,人無法純然透過理智證明未知世界的存在,同時也不能反證未知世界的不存在。兩百年前的德國哲學家康德(Immanuel Kant 1724-1804),在發展其道德哲學時,為了解釋「人為何需要道德」,最後的理論設準(postulates)仍提出「靈魂不死」、「意志自由」、 「上帝存在」,作為福德一致、善有善報的保證,以這三種預設解釋了心存善意而行善的人,不管在今生或來世都將得到應有的福報,之中的因果是有必然性的。但這三種設準也只是理論預設,並非透過經驗或說理而得到證明,可見處理這類形上問題的棘手。 不過,因果輪迴的概念也並非全然無有依據,它依舊可以「言之成理」,或至少在理性的判斷上,不至於產生思維的矛盾與不一致。 對於判斷「前世今生」的真假性,不外是透過理性思考和感官經驗兩種方式,即我們可以藉由近代哲學的經驗主義(empiricism)與理性主義 (rationalism)的方法 (14),來檢視形上論述的命題。明顯地,「前世今生」此語句在經驗上無法確定,至少大多數的人無法透過實際經驗來判斷誰是誰的前生或今世,但這是否代表 「前世今生」為假呢? 大部分的人都不能證實的,不代表所有的人都無法知道;或無法由經驗證實的,也不代表其不存在。尤其透過理智的思維,是能有一定的線索來加以理解,至少這些形上預設的存在,不至於造成概念上的矛盾,此即可以肯定 「前世今生」在邏輯上是成立的。我們可暫由下表,得知理性思考和感官經驗間的關係,及其相關實例 。
表中所謂「邏輯上成立」,意味在人的理性思維中不會產生「不一致」(inconsistence)的情形,即「思維的一致性」是任何理論最基本的要求,如我們不可能去思維所謂 「既圓又方的桌子」存在,因為這在思考上是有矛盾的,但我們卻可以設想所謂「飛馬」、「獨角獸」的存在。在這樣的脈絡下,同樣可以設想「上帝」、 「阿彌陀佛」等的存在,因為相信「上帝」、「阿彌陀佛」存在並未產生思維上的不一致(16),儘管這在感官經驗上是有困難的 (至少就大多數人而言)。 當然,如果一般人的六根有特殊的能力,能藉由感官觀察來驗證生死輪迴的真實性,那問題就變得簡單多了。但問題是:一般人(尤其是多數人)並無這樣的能力,甚至具有這樣能力的人,切實經驗到的內容是真是假也難以判斷 (如坊間出版近似《因果輪迴見聞錄》書中的描述),若經驗的依據無法產生共識,這時理智思考的運作就產生作用。 對於「三世因果」、「六道輪迴」究竟存不存在,是個很廣泛的問題,我們先從「人是否有來生」來進行討論。無疑地,「人是否有來生」在經驗上無法(嚴格地說是 「難以」)確切判斷,因為沒有明確的經驗證據說明其真實性,但依舊是可以設想的。即人經過理性的反思後,發現「人是否有來生」的概念,並未產生思維不一致(或矛盾)的現象存在,所以 「人有來生」是邏輯上的可能,在理性推論上是可以成立的。 事實上,「前世今生」的觀念和「因果」(17) 法則息息相關,「前世今生」必須從因果思想理解。一般說「種瓜得瓜,種豆得豆」、「一分耕耘,一分收穫」,這是因果律最基本的概念,這樣的因果法則可以在現實生活上得到立即的驗證,而這種道理推廣到道德層面,就是﹁善有善報,惡有惡報﹂。 但問題是:善真有善報嗎?為何現實生活中卻往往「好心沒好報」?就佛教而言,果報實現的時間與方式複雜而多重,遠因、近因錯綜交會,如佛教所說: 「緣起甚深」、「因緣不可思議」,有限的今生不足以解釋因果報應的問題 (因此可以說「不是不報,時候未到」)。相對地,人有前世、來生是較符合理性思維的模式,也符合人對正義要求的期盼。試想:白曉燕命案中的幾名主嫌,窮凶惡極,殘害那麼多人,如果人只有這一生,且 「一死百了」,這樣顯然不公平,應該也不合於一般的思考邏輯。(18) 徹底的經驗主義者不會同意上述的界說,認為拿不出具體經驗證據的都算是空言。或者,經驗主義者可能會再進一步追問:人有來生固然可以推想,但究竟是怎麼個輪迴法?人真會變成動物,再從動物變成人?之間輪迴投胎的過程是什麼?為何今生投胎轉世後,全然不記得前世的一切?……無止盡的問題可以一再地被質疑,而且追問問題往往比回答問題容易,畢竟人一生有太多的未知。所以,如果採取懷疑論者 (Skeptics)的立場,人生將是永無止盡的問號。 不過,雖然無法全然提供形上論述所有的解釋,但這無損佛教思想的正確合理,畢竟「前世今生」的輪迴概念並非佛教的信仰中心,理由之一是因為因果輪迴不是佛教所特有的,早在印度 《奧義書》中就已存在,理由二是佛教著重的是當下煩惱的止息,空談形而上輪迴的真實與否是種無記式的探討(如經典上「箭喻」的例子,告訴我們中箭的人當務之急是把箭拔出並把傷治好,而不是追問射箭者是誰)。 簡言之,佛教重視現實當下身心的思維與觀照,任何形上無記的討論都應被摒斥,由此可知佛教是實用 (pragmatic)傾向的,任何與煩惱止息無關的形上思想,都不該成為著重的焦點。 以智慧為核心的佛教信仰 人生在世,太多的未知與不確定使人不斷反省生存的意義;也唯有深徹反省人生存的意義,才能進一步掌握人生的方向,追求生命的幸福與美好。而當我們進行終極性關懷的反省,之中價值的確立是必要的。這些價值諸如:誠實、慈愛、善良、貞潔、品德、勇敢、正義、自由、民主、平等、智慧……,乃至財富、名位、權勢、美貌等,到底何者才是我們所關心的價值?才是必須追尋的價值?我們人生的幸福又與何者最為相關呢?什麼才是美滿人生的必要條件? 前面幾節提到佛教是「智慧之學」,認為佛教主要是以「智慧」為中心,所以在上述價值之中,無疑地,佛教最重視智慧,佛教的教導與修行主要都是導向智慧的方向。 「佛陀」的本意即是「覺者」(覺悟的人),是充滿智慧的「一切智者」,而佛教所談的聖人不外是具有智慧的人。可知,佛法修學的精要在於智慧,此是佛法之所以異於世間法的關鍵。一切佛法的修學 (如持戒、修定),最後的目的仍是智慧的開啟。而這裡可能牽涉到兩個層面的問題,第一個層面是關於智慧在所有價值之間的角色與地位,如我們追問:為什麼智慧如此重要?智慧為什麼凌駕於其他價值之上,最具有優位性與關鍵性?是否有比智慧更重要的價值存在?第二個層面是為何佛教屬於 「智慧之學」?是什麼證據支持佛教是「智慧之學」的論斷?怎樣判斷一個思想的核心是屬於智慧而不是其他呢? 關於第一個層面的問題,是價值取捨的問題。如有人(如儒者)認為品德是人一生最重要的價值,人必須學做個謙謙然的有德君子,所謂有意義的生命即是過道德性的生活。但相對於此,有人視 「慈愛」最為優先;或有人一生為民主自由而奮鬥,並視之為首要價值;甚至,對社會上大多數的人而言,財富、權勢、名位才是衡量一切價值的依據。 不同的價值取向要達成共識是有困難的,這和一個人的性格、氣質相關,尤其每個人對生命的經驗不同,構成不同的價值判斷(價值觀),之中價值判斷是主觀的或客觀的,在哲學傳統上的論辯由來久矣,這裡我們不擬深入探討。不過,必須提醒一點,許多價值可以互相含攝,如智慧的追求可以包含道德涵養的提昇;或者,道德的修養必含括智慧的啟發在內。(這之中涉及語詞界定的問題,是極其龐雜繁複的問題,這裡也無法再深入。) 關於第二個層面,是必須特別關注的重點。佛教是「智慧之學」的判斷,對不同的佛教教派而言,可能有不同的思考,這裡必須回到思想的原點,回到佛教中心的 「基本教理」來思考。佛教的基本教理是什麼呢?—縱然佛教在長久歷史的發展中,衍生許多不同的宗派與傳承,但之中所有佛弟子所共同承認的根本教義,即是 「四聖諦」。 所謂的「四聖諦」是佛教的教主釋迦牟尼所創,從現實人生的現象出發,對於世間存在的苦難進行深度的思維,經過六年苦修而悟道,而此悟道的內容不外是 「四聖諦」的內容。即從體認、觀察世間生、老、病、死苦的現象(苦諦),進一步思維造成苦的原因(集諦),尋求止息煩惱的道路與方法(道諦),終至滅盡一切的煩惱苦,達到究竟的解脫(滅諦)此即是佛陀談論 「四諦」思想的核心內容,佛教中心特質是不離此苦、集、滅、道的。以下以四諦為重心作進一步的闡述。 「人生是苦」(或者較溫和的說「人生有苦」),是人們普遍可以接受的說法。從現實的經驗界出發,苦的體會和感受是每個人無法避免的,不管財富多寡、名位高低,誰也無法跳脫老、病、死的威脅,既然無法避免,就有必要積極地正視、面對。 到底為什麼人生有苦?是什麼原因導致人生的苦痛?人生果真是苦?如何可以不苦?—佛教認為人痛苦的主要原因是「無明」,無明是對事物的真相不能如實理解,所以對於世間存在的一切盲目追求, 「貪執」在虛妄的事物中,於是有著無窮無邊的苦難。換言之,人生有「苦」是源自於「無明」,去除煩惱苦(即「滅苦」(19))才是佛法的首要工作,而滅苦的唯一方式就是在修道中獲得 「智慧」。 以原始佛典來說,苦的原因是「無明」與「愛染」(「眾生於無始生死,無明所蓋,愛結所繫,長夜輪迴生死,不知苦之本際。」)而佛教教化的重點,不外是破無明、除愛染,其中與 「無明」相對的即是「明」—智慧。如果人生有了智慧,就會破除無明;能勘破無明,就能止息煩惱;而止息煩惱,意味著不再煩惱;能不再煩惱,即是人生幸福快樂的完成。 簡言之,煩惱 (苦)與幸福 (樂)相對,無明與智慧相對,四者間又環環相扣—人類因無明而痛苦,因智慧的覺悟而不再無明,當人去除無明,不再招受無明帶來的煩惱苦,則是開展喜樂的生命。所以 「未知苦,焉知樂」是佛教的根本關懷,說佛教有濃厚的「苦業意識」,說佛教是悲觀、消極的生命,都是似是而非的說法。相反地,佛教是追求人生幸福的宗教,而人生的幸福有賴智慧為基礎。 既然智慧作為佛教信仰的中心,則佛教智慧的具體內容為何?佛教智慧是如何分類?該如何分類?智慧是什麼樣的境界與感受?如何達到佛法智慧的境地?獲取佛法智慧的方法、步驟、過程、依據等為何?怎樣是朝向智慧之路的方向? 對於上述問題的回答,不是簡單幾語便可交待清楚。智慧在佛教思想中的討論是豐富而深刻的 (20),如原始佛典「十六階智」(21)(或稱「十六觀行」)是南傳佛教重視的修持。大乘佛法對智慧之分類更是多元,包含有「生得慧」,聞、思、修的 「加行慧」,到開發究竟解脫的「無漏慧」說明;或者從「世間智」、「出世間智」、「出世間上上智」說明凡夫到佛果位的三種層次的智慧;或以「一切智」、 「道種智」、「一切智智」說明聲聞、菩薩、佛三乘聖者智慧的差異。 至於智慧之修持,初步不外是透過「聽聞、分別、尋伺、抉擇、觀察」等方法,而後進入以身心為觀照中心的止觀修證 (此即所謂的「聞、思、修、證」,或更完整地說是 「四預流支」—親近善士、聽聞正法、如理思維、法次法向—的過程),而判別是否正確走向智慧之路,佛法有所謂「四依法」(22) 原則為判準。 如同前面提過的,羅素在「為什麼我不是基督教徒」的文章末段,提到人類理智運作的重要,認為人必須透過獨立思考的方式正視世界的一切,運用智慧征服自然並創造未來,而非依附在神的信仰中。羅素對智慧的強調和佛教基本的出發點,是十分相近的,尤其 「人間佛教」所標舉的理念,肯定人是一切有情眾生中最具智慧的,唯人可以學佛,唯人可以成佛,重視人類以智慧為方向以求自度度人。總之,智慧的覺悟是佛教的主要目的,佛教認為唯有智慧才能超克痛苦。此如印順法師說: 佛法裡特別尊重智慧,因為袛有智慧才能徹底度一切苦。(23) 又說: 佛教之所以成為佛教,即因具有超越一般宗教的禪境,而著重於智慧的體驗生活。我們修學佛法,若不能把握此一核心,或偏重信仰,或偏重悲願,或專重禪定,便將失去佛教的特質;雖然這些都是佛教所應有的,但如忽視智慧,即無以表現佛教最高無上的不共點。(24) 至於佛教的深義為何?佛教的智慧和世間的知識、智慧有何不同?都值得深入追究,這裡只是簡短地提到。 幸福人生的完成 幸福的嚮往是大多數人的共識,任何政治的民主、經濟的發達、科技的進步、知識的累積等,不外是導向幸福的生活。但是否滿足了上述的條件就是幸福的生活?以科學為例,科學的進步固然帶來許多便利,如交通的建設,縮短人與人間的距離;資訊科技的發展,使人際間的聯繫更為緊密;醫療科學的創新,使人減少疾病並延長壽命,但這就是我們要的幸福嗎? 科學技術帶來的方便,固然使我們過著舒適安逸的生活,但從某一個面向來說,科學的進步主要只是使我們「節省時間」。如過去玄奘大師西行求法,突破重重關隘,行數萬里,歷時四、五年才到達目的地,而今天拜科技之賜,數年光陰的時間和空間一天內就可以完成。同樣地,資訊科技及傳播媒體的發達,使我們取得外界資訊更為省時,醫療技術的進步也讓人活得更久。但可以追問的是:人壽命延長所剩餘的光陰要做些什麼?交通及傳播省下來的時間又可以做什麼?人的生活品質是否因此更好? 許多人為物質生活的提昇感到憂心,因物質生活提昇,人的欲望反倒加重,內心的需求無法滿足,人似乎過得比以前更苦,這代表科學的進步不必然帶來生活品質的提昇,尤其對人當下身心的煩惱與苦迫,能著力的地方相當有限。事實上,實質的快樂和所擁有的多寡並無直接關係,重要的是內在的見解與觀念。 佛教所講的「出家」,除了指沒有家庭外,外在的一切 (如車子、房子等)都不屬於自己,這和現代人重消費及佔有,凡事追求欲望的滿足很不相同。尤其古代的出家人,依佛制過著極其簡樸的生活,沒有私有經濟可言,全身上下所保有的只是 「三衣一缽」(多一件就叫做「長衣」,必須公開,只能有使用權而無所有權),在物質條件極其貧乏下隨緣度日。之所以如此要求,不外是勘除對外在事物的依賴,遣除不必要的欲望,不使貪心增長。而出家人清苦的物質生活,擁有內在快樂的品質和程度,豈會少於現代人感官欲樂的享受?事實上,真正快樂的人是從欲望束縛中掙脫的人,也唯有少欲知足的人才能理解幸福的真義。 西方劇作家易卜生在「國民公敵」中,一句有名的台詞是「世界上最強而有力的人,就是那個最孤立的人」。那個最孤立的人什麼都沒有,也因為什麼都沒有,才淬鍊出堅韌剛毅的心靈與意志。佛教修行在某種層面上,就是培養孤立的強者,其中包含獨處、獨住的止觀鍛鍊,此如 《雜阿含經》提到的: 彼諸善男子,獨一靜處,專精思惟,不放逸住,離於我見,心善解脫。 許多的修行人長期閉關,隱居高山深林中,在物質極其缺乏的情境下,精勤於禪觀的修行。而這些修行人,並不因為沒有家庭、房子、車子,乃至沒水、沒電而過得很苦。相反地,他們可以是最快樂的人,放下對外在一切的依賴後,有的是和諧的心靈、清淨的心思、高貴的涵養等,遠非汲汲營營的現代人所能了解。換言之,人一生需要的不多,想要的卻很多,尤其物質生活的追求,似乎只是徒增欲望的煩惱,離幸福的人生非但沒有更近,反倒更遠。 換言之,政治、經濟、科技等的建設與進步,大多屬於物質層面,使人的身體暫時過得便利與舒適,但對於根本問題的解決卻全然使不上力。或擁有最多的人往往是心靈愈空虛的人,因空虛才要不斷追求財富、名位、權勢、美貌、知識等,來虛張聲勢壯大自己。相對地,愈是少欲的人, 「少事、少業、少希望住」,生活知足平淡,才能獲取真正的幸福與和諧。 當然這裡不是反對科學、政治、經濟等建設的成果,而是說光靠這些是不夠的。人一生有許多盲點(即「無明」),包含思想的錯誤、觀念的偏差、性格的缺陷等,這些思想與性格上的盲點,不只使自己受苦,也不時傷害周遭的人,而這些盲點亦存在於所謂的菁英分子 (包含政治人物、科學家、企業家等)身上。 當然菁英分子所追求的也有重大價值,但在照顧好外在物質條件後,如果能進一步面對更根源性的問題,豈不是更好?即對於本身存在的無明進行深刻思維,從追求覺悟的過程中破除自身盲點,才是真正的幸福之道。尤其知識程度很高的人,有很好的條件與福報,但其所追求的快樂的基礎必須穩固,畢竟無常、苦難和死亡,是生命中真實存在的現象,現在的快樂很有可能會被取消。如果能對現實人生懷抱一分理想性,對世間存在的苦難不安、不忍,進一步追求煩惱的解除和生活品質的提昇,則生命的美善將更值得期待! 總之,幸福的生活不能只建立在物質的滿足,物質的滿足雖然可以減少身體上的苦痛,但心靈的苦悶卻是更根本的。而這種內在的問題(如貪、瞋、癡)仍是需要透過智慧的觀照來斷除,才能走向幸福的道路。 新佛弟子形象 如前所言,長期以來佛教信仰常被人們視為悲觀、消極,甚至落伍、迷信。隨意抽樣尋問各地的華人,普遍對佛教的觀感,我想負面不會少於正面,尤其出家、吃素、唸經、不事生產等刻板印象,早已根植人心,這是使人感到遺憾的。佛陀世出世間智慧的教法,竟也淪於低劣信仰之評價,漢傳佛教的佛弟子們怎容自己的信仰任人輕意藐視呢? 法鼓山聖嚴法師說:「佛教那麼好,知道的人那麼少,誤解的卻那麼多。」佛教信仰被誤解,佛陀教法被看輕,佛弟子是責無旁貸的 (不論是在家眾或出家眾),因為外人是從信徒的信仰品質判斷一個宗教的優劣好壞。之所以佛教的好處知道的人太少,與佛弟子的思想行為有關。佛弟子日常的做人處事表現不夠好,或者信仰層次的粗糙低劣,再加上不少人以佛教之名圖個人名利之實,讓人對佛教信仰產生許多誤解。 如果我們要推廣佛教的好,甚至要「光大如來遺教」,重現佛弟子的活力、信心與希望,則佛弟子信仰方式的調整與重估是極其必要的。特別是受到高等教育的佛教知識社群,必須擺開舊有的意識型態,以有別於傳統的新思維、新觀念,來樹立佛弟子的新形象,如此佛教未來的發展與願景才指日可待。 而什麼才是佛弟子的新形象(或「新佛弟子形象」)呢?新時代的佛弟子需要怎樣的新思維呢?需要怎樣的氣質與心境?佛弟子如何不再被恥笑、被看輕?—我們需要 「人間佛教」的新思維,以及具有「人間佛教」見解與理想的人,唯有實踐「人間佛教」,才能重現佛弟子的尊嚴和自信,不再讓人嘲笑、看扁。關於「人間佛教」思想,以及新時代佛弟子所必須具備的特質,可從下列三點去把握。 ﹝一、我們需要願力宏大的佛弟子﹞ 自始至終佛弟子必須是心胸寬闊的,為佛教發展、為苦難眾生,犧牲一切在所不惜。如地藏菩薩立下的雄偉誓願:「地獄未空,誓不成佛;眾生度盡,方證菩提!」佛教需要的是這樣的佛弟子,勇於發大菩提願、做大氣魄事,成就一切功德圓滿。此如印順法師說: 「初發菩薩心的,必有宏偉超邁的氣概。」(25) 又說:「菩薩乘為雄健之佛教」(26)。但可惜的是,「宏偉超邁的氣概」在現今佛教徒中是少見的,包括以「雄健」二字的標準,來期勉佛弟子的表現,結果恐怕也是令人失望的。 相反地,現今傳統的佛教徒有著貪生怕死的傾向,怯懦的性格一心但求往生,只希冀未來世界的美好,對於現世人間的一切過於冷淡和漠視,也難怪社會大眾想到佛教,心中生起的往往是輕蔑。曾有一位知名的大學者,如此揶揄佛教徒: 「佛教徒什麼都不會,什麼也不行,成天就只會『阿彌陀佛』」!這是如何地促人省思。總之,中國佛教末期 「他力」、「頓證」、「方便」法門盛行,已失去應有的生氣與活力,這所以印順法師對中國佛教有著深刻的反省與批判。 所以,人間佛教的菩薩行者,首先要堅定菩提信願,懷抱崇高的理想,發起大人之志,去除心中的懦弱、膽怯的習氣!如同 《大智度論》所教導的: 齊何來名菩提薩埵?答曰:「有大誓願,心不可動,精進不退。以是三事名為菩提薩埵。」 菩薩是操持宏大誓願的強者,為法精進、勇猛、不退轉是真佛弟子形象,也是邁向成佛修行的第一步! ﹝二、我們需要思想進步的佛弟子﹞ 佛弟子應該是思想最前進的人,因為佛弟子追隨的是最有智慧的覺者。換言之,佛弟子信仰的是佛陀,而佛陀是人間的一切智者,所以,佛弟子學佛追求覺悟,理應和佛陀一樣,能作為黑暗世界的領航者。 佛陀覺悟的過程是智慧啟蒙的過程,亦即是思想進步的過程。思想進步是要能看清自己的問題與盲點,是要洞察一切卓然而立,不隨波逐流,不輕易順從世俗的價值觀,不被虛幻的貪執所迷惑。而佛教的聖典中所傳授的,不外是人類思想的轉化與昇華。舉例而言,龍樹菩薩中觀思想 「空」義的闡明,不外是在教導佛弟子做個思想進步的人。龍樹以緣起無自性的空正見,蕩相遣執,摧破眾生一切的煩惱無明,根除人類習以為常的意識型態,使不再無常計常、無我執我。換言之,中觀的性空思想對治了人思維上的盲點,從徹底的摧毀中提昇思維的層次,而此思想的進步,才得以展現出新的光明與希望。 無疑地,佛陀是個思想最進步的人。試想:當初悉達多貴為皇太子,集榮華富貴於一身,但他全然放棄了。悉達多的洞見與氣魄,勇於拋開世俗的成見,寧願選擇刻苦的求道生活,若非進步的思想,又如何能斷然放下一切,而不隨俗過著帝王式的生活? 所以,佛陀思想是前進的,其智慧非一般俗情常理所能判斷。包括佛教出家人削髮圓頂、袈裟披身,在俗人看來是如何的「奇裝異服」,但在顯目表相外,內在的不凡與脫俗才是必須強調的。即佛弟子除了外表上的出眾,更重要的是內在思想的超越,以及心靈生命的清淨與解脫,這才是佛教修行所應追求的。 智慧是人生最重要的事,進一步說,智慧是人生全部的事,人生需要智慧,只有智慧才能使人生更美好。尤其佛弟子是智慧的追尋者,也必須成為思想進步的領航者,像釋迦牟尼佛一樣,為芸芸眾生指引智慧的明燈,為人類的未來帶來前瞻與遠景。 ﹝三、我們需要悲天憫人的佛弟子﹞ 「佛心者,大慈悲是」、「沒有慈悲,就沒有佛法,佛法從慈悲而發揮出來。」(27) 世間的苦難、苦難的世間,在真切佛弟子的心中總有著無限的不忍與不捨!畢竟在這世界上,多的是「飢者不得食,寒者不得衣,勞者不得息」的人,在昏天暗地之中受盡苦難。悲心殷切的佛弟子是否聽到了他們的哀號?他們孤力無援地受著饑荒、寒凍、貧窮、疾病的交迫與摧殘。慈悲的佛子們絕不坐視他人的苦難,緣起大悲之心自我期勉: 「要救他!要救他!無論如何一定要救他!」這悲心的充塞與深廣,化為沛然莫之能禦的勇氣,使菩薩大無畏地向火宅而去,毫無保留地把自己奉獻出去。 悲願深徹的佛弟子,沒有自己的安樂,只有眾生的苦難,為佛教、為眾生什麼都可以不要。這是菩薩精神的偉大,也是佛教情操可貴的地方。所以,除了宏大的誓願與進步的思想,我們也需要悲天憫人的佛弟子。悲天憫人是新佛弟子必備的特質,才能真正為苦難世間做出貢獻! 總之,新佛弟子形象應具備三種條件:第一、願力宏大;二、思想進步;三、悲天憫人。願力宏大是菩薩大雄無畏的展現(願);思想進步是菩薩般若智慧的展現(智);悲天憫人是菩薩慈心悲念的展現(悲)。 「菩提願、空性慧、慈悲心」是菩薩成佛修行必備的三心,也是新世紀佛弟子具備的三心。具備此三種特質的佛教信仰者,佛陀遺教必然得以光大復興,佛弟子也能頂天立地,昂首闊步人世間! 結語 本文從羅素對宗教信仰的評斷,來反省佛教信仰的問題。羅素對宗教的否定貶抑,代表許多知識分子(乃至平民百姓)內心的想法,如宗教是人民的鴉片,宗教不外是統治者愚民的工具,宗教代表落伍與退步、獨斷與教條,宗教修行人消極避世、不事生產、事業失敗、感情不順等。 本文並未一一檢視羅素對基督宗教的批判,只試著從其中的質疑,來談論佛教的信仰特質。由於基督宗教和佛教信仰的型態有很大的差異(如佛教並不著重在全知、全能、全善主宰者的信仰),所以羅素對上帝存在論證的批判並未威脅到佛教,至於認為宗教是基於情感因素,以及恐怖意識、阻撓社會進步等,本文都提出初步的討論。 總結前文主要有以下幾個部分:首先介紹羅素對宗教的基本態度。羅素不認同基督宗教論證上帝存在是有效的,反對基督宗教以神為預設來伸張正義,或者以神來保證道德實踐的福德一致。羅素認為宗教的教導流於陳舊迂腐,慣於以恐嚇的方式,因應無知人民情感上的需求,是障礙社會進步的阻力。相對地,羅素再三強調人類理智的能力,重視自由的思想與理性的判斷,認為唯有智慧才是人們幸福的保證。 第二、羅素認為「情感」是信仰宗教的關鍵因素,本文並不全然否定此一判斷,但認為即使是情感因素,也不見得全然不好。對比於佛教思想,佛教在情感之外亦很重視理智(「以理化情」),甚至強調理智與情感間的平衡(如 「悲智雙運」)。 第三、羅素認為基督宗教的信仰阻礙文明的進步,但筆者認為這樣的評斷不適用於佛教。相反地,佛教以「智慧」為中心,更能提昇人的思想,並在人的生活品質層面,促進社會的進步。 第四、羅素認為基督宗教的信仰建立在「恐怖意識」,本文認為佛教本身雖有相近的問題,但這只是方便的權說,不代表佛教的究竟義;甚至牟宗三「苦業意識」的判斷也非全然正確。 第五、對於佛教的形上論述提出初步的反省,認為這些形上論述並非佛教主要關心的重點,佛教重視當下身心經驗的思維與觀照,著重煩惱的解除與智慧的開啟,所以,即使佛教的形上論述得不到有效的證明,也無損佛教的理論建構。 第六、闡述佛教以「智慧」為核心的信仰特質,而這樣的信仰特質強調理性的思考與智力的辨別,符合現代科學與人文的思維模式。本文亦認為「智慧」是人生最重要的價值,智慧和人生的幸福息息相關,佛教即是透過智慧來掃除無明、減除煩惱,而過快樂的生活。 第七、對人生的幸福作出進一步的反省,認為科技文明不能作為幸福穩固的基礎。相對地,唯有面對人根源性的問題,深刻地知苦、識苦,最後才足以滅苦,得到真正的幸福。 第八、以印順法師「信願.慈悲.智慧」(《學佛三要》),作為人間佛教修行的核心,認為新時代的佛弟子必須具備此三種特質,如此才得以彰顯佛教修學的特色。 「隋唐時代第一流的人才在佛門,二十一世紀的菁英也是。」這是法鼓山僧伽大學今年(2003 年)招生海報上的標語。—信仰佛教、皈依三寶的佛弟子,對自己接受的信仰,能否有如此的的自信與肯定?是否有足夠的信心因應一般人(尤其是知識分子)的批評質疑?佛弟子能否抬頭挺胸,昂揚而立?—從佛教的理論和實踐看來,不管是聲聞乘 「止觀」的修持,著重心靈的穩定與觀念的啟迪,或是菩薩乘「三心」的強化,提昇意志、情感、智慧三方面的能力,佛教都為鍛鍊「強者」作準備,使能脫俗骨、洗凡心,不復作世間愚夫愚婦。 進一步說,具足對三寶的正見與信心,佛弟子會認同真正的強者是佛陀,真正的強者在佛教,佛教是屬於「強者」的宗教,這樣的「強」不是「以強凌弱」的強,而是柔和的強、濟弱的強,是活活潑潑善巧的強。佛弟子跟隨真正的強者,是該成為一名強者,成為第一流的人物,否則豈不是虛耗佛教三藏十二部聖典的教導?總之,任何一個正信的佛弟子,確實理解並實踐佛教的思想是充滿自信與光彩的。佛弟子任重道遠,持其志而爭其氣,勿負如來遺教! 【註釋】 (1) 羅素曾在自傳中清楚地自述這一生「為了什麼而活」,他認為有三種單純但難以抵抗的熱情,主導了他的一生—對愛的渴求、對知識的探索,以及對人類苦難無法承受的悲憫。其中第三點表達出他對這世間苦難的關懷,包含對饑荒中的孩童、被壓迫的難民、被孩子棄養的老人,和這個世界的孤寂、貧窮、與痛苦等,羅素都表達出深切的不忍與不捨。羅素就是為了這三種熱情而活,覺得活得非常有意義,認為如果人有來生的話,他非常願意再活一次。 (2) 此演講之後記錄成一篇文章(英文名為 Why I am not a Christian),在國外的網站上廣為流傳(筆者即是從網路上閱讀此一文章)。 (3) 當然宗教和慈善間亦有許多討論的空間,如宗教的行善「做功德」,是否只是為了個人今生的利益?或是為了一己在來世之後,獲得更好的果報(即「福德一致」的期望)?是具有 「他然動機」,而非單純為了他人苦難著想?略為熟悉佛教的人,大概都知道禪宗達摩初祖與梁武帝關於「功德」的對話,即凡是以做功德利益設想從事的興福志業,其本身已不具功德。當然,這在倫理反省上有許多值得細部探究之處,此處暫不進一步深入。 (4) 或者,我們可從原始佛教談理智與情感間的關係。原始阿含佛典認為「無明」與「愛染」是一切眾生死生輪迴的根本。《雜阿含經》云:「眾生於無始生死,無明所蓋,愛結所繫,長夜輪迴生死,不知苦之本際。」即凡夫長久以來,被貪、瞋、癡的習性所染著, 「無明蓋」與「愛結繫」使我們長夜生死輪迴,不得解脫。「無明」是理智上的盲目認識和偏差見解(具體的說是對五蘊、六入的不如實知),有著強烈的我見和執著,而此觀念的錯誤產生行為的偏失,在 「欲愛」的染著下,時時起貪執,因而煩惱熾盛如火。由此可知,不管是佛教的菩薩道或解脫道,理智與情感間的提昇與淨化,一直是著重的焦點。 (5) 羅素開放的觀念與思想,有著勇於懷疑、挑戰傳統的精神,而最明顯的是表現在他的道德主張,特別對於男女交往的態度。他曾寫一本「婚姻與道德」的書,對兩性關係、家庭制度等多所反省。略知羅素生平者都知道,他一生活了九十八歲,之間有過四次正式的婚姻(非正式的戀情可能就不計其數了),到八十歲高齡時,仍第四度的離婚與結婚。當然,這在一般人眼裡可能是不倫不類,但羅素作為一個哲學家並不在意這些,他認為自己有個人對道德的思考與抉擇。 (6) 但究竟什麼是「智慧」呢?這實在是個大哉問。佛教的智慧是不離無常、無我、緣起、般若、性空等概念,但這些思想的介紹並不那麼容易理解,這裡暫不進一步討論。 (7) 據聯合國的研究指出(二○○三年 十二月),全球已有四千二百萬人感染愛滋病,每十四秒鐘便有一名年輕人染病,而其中百分之八十居住在發展中國家,這些國家飽受著飢餓、赤貧和愛滋病威脅。 (8)「八敬法」即尼眾恭敬比丘的八種規定:一、百歲尼要禮初受戒比丘。二、不罵比丘,不謗比丘。三、比丘尼不得舉比丘過,比丘得舉比丘尼過。四、比丘尼具足戒,須在二部僧中受(先於尼僧中作本法,再求比丘僧為之授戒)。五、比丘尼犯僧殘罪,應在二部僧中懺除。六、每半月須求比丘教誡。七、不同比丘同住一處結夏安居,也不得遠離比丘住處結夏安居(為便利請求教誡故)。八、安居圓滿,應求比丘為比丘尼作見、聞、疑罪的三種自恣(自由舉罪)。 (9) 相較於漢傳佛教傳統下女眾可出家修行,南傳及藏傳佛教便顯得落後,即使在全世界南傳、藏傳的影響力遠比漢傳更受西方人接受,但此一不平等制度仍未獲得正面的處理。 (10) 耶教信仰視人皆有原罪,上帝主導人間的福禍與賞罰,也唯有信仰上帝,虔誠地哀求寬恕、祈禱救贖,才是人生的至福之道。所以,原罪的概念和恐怖意識的強化,成為基督宗教信仰的重心。不過上述的說法,基督教徒可能會提出辯駁,認為祈求上帝的寬恕與救贖,乃導因於謙卑,而非恐懼。 (11) 見牟宗三(中國哲學的重點何以落在主體性與道德性?),收在《中國哲學的特質》,台北:學生書局,1994,再版八刷,頁 19。 (12) 見印順法師《印度之佛教》,頁 9。 (13) 關於這點,印順法師有很精闢的解釋。印順法師認為:「嬰靈纏繞母親等,是不合佛法的。……嬰靈會不會纏擾母親,依佛法是不會的。胎兒夭死了,或生人間、天上,或墮惡趣,依胎兒過去生中的善惡業力而決定。墮胎而死的胎兒,還不會引起怨恨報復的敵意,怎麼會纏擾母親,使母親日夜心神不寧?然而墮胎的母親,可能會出現嬰靈纏擾的情形,那是由於做母親的,對墮胎有罪惡感,內心深處總覺得對不住親生的骨肉而引起的。 」(《華雨集•第四冊》,頁 127)不過,印順法師也補充:「嬰靈纏身雖是虛妄的,但墮胎的罪惡卻是真實的。」(《華雨集•第四冊》,頁 128) (14) 經驗主義認為一切概念的基礎來自於感官經驗,除經驗獲得知識外別無他徑,但理性主義認為,經驗本身有許多的不確定性,時常有出錯的情況(如錯覺或幻覺的產生),且主觀的經驗感受往往因人而異,所以經驗本身未必可靠。當我們探討 「前世今生」、「六道輪迴」的概念是否成立時,也不外是透過「理性推論」或「親身經驗」來判斷。 (15) 邏輯上不成立、經驗上成立似乎是無法想像出實際的例子。或許是屬於聖經中的神蹟(如「出埃及記」記載把「水變酒」或「杖變蛇」等)及神話中的故事。不過,這些都非一般經驗所能及。 (16) 必須注意的是,若「上帝」的定義是「全知」、「全能」、「全善」的最高者,則這容易產生思維上的矛盾。如就「全能」來說, 「上帝是否能造出一個自己也搬不動的石頭呢?」—若上帝造得出來,但這石頭是衪搬不動的,則上帝並非全能的。若上帝不造出來(或造不出來)自己搬不動的石頭,則他明顯也非全能的。或就另一方面思考,若上帝真是 「全知」、「全能」、「全善」,則其所造的萬事萬物應該都是美善的,或「全善」的上帝必定能﹁全知﹂到世間的苦難,而「全能」地解除這些苦難,但可惜上帝並未依照這些定義做出應有的行動。所以,如此的定義是有困難的。至於 「阿彌陀佛」,梵文字義為「無量光」、「無量壽」,思考上的不一致就沒有那麼明顯。 (17)「因果」一詞,以佛教的用語來說是「因緣果報」(或稱「緣起」)。「緣起」的定義是「此生故彼生,此滅故彼滅;此有故彼有,此無故彼無」,即說明事物間 「彼」、「此」間的相關性,而此相關性是必然的,相依相存而生。緣起因果理論是佛教的中心概念,值得學人進一步深究,這裡只簡短地提到。 (18) 除了理智的推論與設想,人有來生的期望也是較符合一般情感的。如就大乘佛教的「菩薩」而言,人的一生有許多的理想期待去完成、實現,尤其 「眾生無邊、煩惱無盡、法門無量、佛道無上」,所以發願盡未來際、生生世世地乘願再來(「虛空有盡,我願無窮」),完成未竟的理想。所以,許多事無法在有限的今生完成,來生的存在或可滿足心中的期待。 (19) 嚴格說來,「滅苦」的範圍不限於自己的苦,還可包括他人的苦。著重自己的苦的止息是所謂的「聲聞佛教」,而不只是滅自己的苦,且還要幫助他人滅苦(即 「自度度他、自覺覺他」),是所謂的「大乘佛法」。 (20) 很多人談智慧,坊間也出版近似《孔子的智慧》、《老子的智慧》等書,但都是較浮泛的。當然這之中有兩種可能:第一、談論的對象本身就少有高深的智慧。第二、談論者並未深入解析、抉發其中蘊含的智慧。相對於此,佛教 「智慧之學」的建構與鋪陳,在許多傳統之中都是嚴密有系統,並兼顧著理論和實踐,其中對觀念、方法、次第等的講解介紹,同時具有深度與廣度。 (21) 此十六階智是 「名色分別智、把握因緣智、審察遍知智、生滅隨觀智、崩壞隨觀智、怖畏現起智、過患隨觀智、厭離隨觀智、欲求解脫智、審察隨觀智、行捨智、隨順智、種姓智、道智、果智、思維反射智」(此依阿姜念 《身念處禪觀修法》一書之用語)。 (22) 此即「依語不依義」、「依法不依人」、「依了義不依不了義」、「依智不依識」。 (23)《般若經講記》,頁 159。 (24)《學佛三要》,頁 156。 (25)《佛在人間》,頁 103。 (26)《無諍之辯》,頁 122。 (27)《學佛三要》,頁 117。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