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光莊嚴七十六期/92年12月20日

 

出家與回家  

 釋自嵐

   我應該把握的是學佛的因緣,透過出家修行來安頓我自己,

   當家人、朋友遇到困難時,讓佛法能藉由我這個橋梁,傳到他們身上。

   所以,真正能報答所有曾關愛過我的人最好的方式,我想應該是佛法的安頓。

     1

         大學時的好友一行人上山來看我。

         大家許久不曾見面,笑談著彼此工作、交友的近況,氣氛也由剛開始的拘謹轉為輕鬆。終於,幸容 提出了大家心中懸宕已久的問題:「你為什麼要出家?」霎時,大家靜了下來,將眼光注視著我。

         我望著對面的遠山,再重新回想;三年多了,許多事情已經不像近側的綠樹那樣地顏色濃烈而枝幹分明,倒像籠上了一層薄霧的遠山,邊際模糊了,色彩暈開了,不容易抓出清楚的輪廓,只留下大片大片淡淡的感覺。

          2

         要說出家,就先從家說起吧!

         小時候什麼也不懂,只知道爸媽個性不合,吵架是常有的事。夾在父母中間,我不知道如何處理,只學會冷淡地看待雙方,而惕勵自己不要添加他們的麻煩。爸爸的脾氣不好,加上傳統的大男人主義、威權觀念,令我們很難與他溝通,即使有自己的想法和判斷標準,也不敢提出。種種內心的壓迫,曾讓我在心中吶喊:「為什麼我會生長在這個家庭!」

         到了國中,我開始接觸外面的世界,也比較了解自己內心的情緒,才發現家庭對我有許多潛在的影響。遠離家庭的陰影與束縛,便成為我成長獨立一直要面對的問題。

         媽媽苦心維繫的家庭,卻是孩子想要脫離的地方。在親情、倫理、道德觀種種的牽絆下,每個人有不同的演出。我是最後一個離開父母身邊的孩子。自我高中北上就學後,父母與兄弟姊妹就散居在不同的角落,「家」在我腦海中很難勾勒出具體而完整的形象,有的是靠電話線和心中的倫理道德觀所維繫住的抽象關係。但那看不見的線和網,依然令我感到相當的沈重與束縛,為了不想接電話,我寧可在街上遊蕩,逛到書局打烊了,再到便利商店翻雜誌。我讀了許多心理學的書,想為自己和家庭的痛苦找到答案和出路,一直到學佛後,我終於看到了一線曙光。

        3

         「你爸爸不反對你出家嗎?」比較了解我家庭狀況的佩情問。

         事實上,我最擔心的也是爸爸的反對。但在出家過程中,我重新來看待他,直接面對他,來調整彼此間的關係,才發現年紀漸衰的爸爸,凶暴的背後是不知如何表達的關心與不捨,還有他內心的孤寂與不安。圓頂前,我回家省親,那時已近除夕,爸留我晚上住在家裡,連續兩天一夜,我告訴他我為什麼要出家,出家後可以做什麼,我的人生理想是什麼……。

         那是我們父女間最長的一次「雙向」溝通,我第一次試著表達內心最深沈的想法,包括對他養育之恩的感謝。他沒有多說什麼,只說:「你身體不好,我燉了幾帖中藥讓你補一補。」接著又說:「快過年了,你過完年再走吧!這個家也沒剩幾人團圓了。」

         我聽了好心酸,想到兄姊知道我要出家後的來信中都提到:「不知道家怎麼會變這樣?」才發現我對於一直想要逃離的家庭和父親,除了複雜的情結外,還有深厚的感情,於是我又留了一晚。那夜,我輾轉難眠,將從小到大在家中曾有的快樂、憂傷、痛苦等全都翻騰而出;這家庭難解的問題,當中沒有誰對誰錯,只因為彼此繫縛便是無盡的苦迫啊!想想,我再留下來也沒用,不過是跟著大家苦在一起,我出家了,或許這個家還有另一條出路呢!

         就這樣我圓頂了。後來爸也接受了,畢竟「父母永遠是輸家」,最關心的還是子女的幸福,無法改變子女認真的選擇。

      4

         同樣與我曾對家庭感到失望的幸容問我:「難道你不曾想過選擇婚姻,創造一個幸福的家庭嗎?」

         當我漸漸長大,意識到自己身為女性在家庭與社會的地位,以及傳統文化下的差別待遇,才開始嘗試去傾聽與理解媽媽在家庭與婚姻中的悲痛。印象最深的是,媽媽曾說,算命的說她這輩子要吃三條苦瓜,現在已經爛了兩條半。然後媽媽數著她結婚至今的歲月,淡淡地說:「結婚快三十年了,要還的也應該還得差不多了吧!就剩下半條苦瓜了。」我沒想到婚姻對媽來說,竟是如此計算著走過來的。

         姊姊很勇敢,她說如果結婚,一定不讓她的家庭重蹈覆轍,會好好地經營出一個幸福的家庭。她的話曾激勵我,不過我自認沒有她的勇氣和信心。然而,當姊姊開始準備婚嫁,帶我一起去看禮服的路上,突然對我說:「我一直覺得老媽好傻,那麼苦還一直守著老爸和這個家;但現在,我不知道我自己結了婚會不會也變成那樣?」我沒回答她,但心裡想:有可能。不過當時婚姻對我來說太遙遠,因為我連男朋友都還沒有呢!

        5

         「可是學長呢?他和你交往不是對你很好嗎?」幸容急急地問。

         是呀!他像兄長一樣地照顧我,像朋友一樣地包容和尊重我,他不只讓我學習放心地接受與付出關愛,也打開了我生活世界的另一扇窗。

         他帶我去過他家幾次,他的家境不錯,氣氛和諧,他父母對我也很親切,把我當成他們家的孩子一樣地招呼。我一直不明白,為什麼他們那麼容易就接受了我。從他們身上,我感受到家庭的溫馨、和樂,還有彼此溫厚的關懷,讓我相信家庭也有不同的風貌。

         事實上,我也不是沒有幻想過。當年在醫院工作時,對面正好是全鎮最熱鬧的一條街,連續開了好幾家婚紗攝影店,沿路看著美麗的禮服、浪漫的照片和新人甜蜜的微笑,也會跟著編織起未來的美夢,但一走進醫院,夢就醒了。

         我看到的現實世界是病苦、愁憂與無奈,年輕的是因意外,年老的是因衰敗,還有許多不明的疾病,太多的實例讓我無法樂觀地相信,這些只會發生在別人身上。人生原就充滿變數,世上那裡有永遠不變的美麗與幸福!

        6

         「可是,你不相信學長嗎?」幸容疑惑地問。

         其實我不相信的是自己。我覺得自己的身體、情緒、想法等都無法掌握,要如何立足在無常流動的漩渦中呢?恐怕無法處理好自己的問題,還為別人帶來困擾,更別說照顧別人了。每次看到生重病的患者,我總是會想,如果換作是我的親人、我所愛的人在受苦,我能為他做什麼?我發現自己無法幫助他什麼,只有他自己的內心轉化了,才能徹底解決他的痛苦。雖然我在學佛上並不精進,但我從佛法所獲得的法喜,讓我肯定佛法應該是最能幫助人們離苦得樂的。

         我覺得自己很幸運,有因緣學佛,知道要不斷地改善自己,而不至於瞎忙一陣,造了許多惡業卻後悔不及。再回想自己的親友,我很感謝他們對我的關愛和啟發。由於我的家庭呈現出繫縛苦迫的一面,讓我產生了出離心;由於朋友與他家庭的示現,讓我看見家庭溫暖美好的一面,使我的出離不是偏向極端的逃避,而是在有多種選擇之下,慎重考慮的決定。

         同時,我的家人即使處在困難的環境,仍不斷地努力,從未完全放棄彼此,仍持續用自己的方式付出關愛,那是寒冷中一直潛在的暖流。但也讓我體悟到,未經智慧修煉的愛,不一定能解決問題,而我的家人、朋友,是那麼善良忠厚地待人,卻依然有著無法抵擋的無奈與缺憾,讓我看到世間善法的有限。

         我想,留在家中做個乖女兒,也不能解決家裡的問題;嫁給別人,即使能做個好媳婦、好妻子,也不能再加強穩固他們的幸福。我應該把握的是學佛的因緣,讓佛法能藉由我這個橋梁,傳到他們身上;透過出家修行來安頓自己,當家人、朋友遇到困難時,我不會跟著迷失,還有一股安頓的力量。真正能報答所有曾關愛過我的人最好的方式,我想應該是佛法的安頓。於是,我義無反顧地割愛辭親了。

         「哦,原來如此!」幸容點頭說道,大家臉上也有了釋懷的微笑。

         此時,午齋的板聲響起,我說:「在寺裡用頓素齋吧!這裡是佛陀的家,也是每個人的家。歡迎你們回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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