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光莊嚴七十五期/92年9月20日

黃昏

 釋自嵐

太陽總要下山,生命依然無常,但我不再用放縱的欲樂來逃避,
夕陽的變化是美麗而值得欣賞的,一如生命本來無常,要去體認它、接受它。
因為夕陽西下才有黃昏動人的演出,才能接引月夜到來…… 

1

記得小學放學時,我喜歡沿路數著煮飯花回家,陽光斜斜照在背上,暖暖的讓人發癢:打在葉上、草上、屋上、路上,亮金金地讓人眼花。回到家,立刻衝進廚房看看今晚的菜色,跟媽媽嘰哩呱啦一陣,便拉著小狗到外面散步。小狗的興趣在地上,東聞西嗅地尋找熟悉的味道;我的興趣則在天上,前看後瞧地欣賞瑰麗多變的雲彩。

當雲霞由明黃轉為橙橘、再轉為暗紅,只留下一抹餘暉透出微弱的天光時,會有一聲聲鴿笛催促鳥兒回巢,此時也該回家吃晚飯了。偶爾玩得忘情,看到路燈亮了,聽到電視機傳出卡通歌曲,才會三步併兩步地衝回家吃飯。

2

上了國中書包變重了,放學時間也變晚了。學校在山丘上,踩著鐵馬順著斜坡一路滑下,呼呼的風吹得我像小飛俠,然而我卻始終捉不住天空那最後的彩霞;再快的速度衝回家,還是不知道爸媽何時已到辦公室加班。客廳留下一管慘白的日光燈與室外越來越濃的黑暗抗衡,桌上依然擺好了飯菜,只是不知道除了我以外,還有誰來晚餐?囫圇吃過飯後也無心看電視,因為我知道,爸爸要我像哥哥一樣到台北讀高中、上大學,不用功是不行的。

不負所望,我穿上了綠衣黑裙,走在總統府廣場上。西斜的太陽,把影子拉得好長好長,偌大的廣場只有它亦步亦趨地跟著我回家。在公車站牌前,眼巴巴地望著來來往往的車輛,卻等不到要搭的車。原本還能就著微帶溫暖的金黃陽光看書,不知不覺中滲入愈來愈多的清冷慘白,才發現天幕已換上藍黑絲絨。這麼晚了,我不禁焦急了起來,「傻瓜!急什麼?又沒有人在等著你回家。」心念一轉,反倒輕鬆起來,看著綺麗絢爛霓虹市招才剛登上夜的舞臺,便竭盡所能地搔首弄姿,可是找不到屬於我的燈光。

3

考上大學,螫伏鬱積甚久的活力正要爆發。下午最後一堂通識課,斜射進共同教室的陽光,為灰灰白白的走廊窗台塗抹上一層金粉;風陣陣吹來,帶來嘩嘩的樹聲,也捲起青春的騷動。趁教授轉身寫黑板時,一眨眼就溜走了好幾位同學。頭髮花白的教授轉過身來,依然不改他沙啞平板的聲調繼續授課。蹺課在外的同學對著我擠眉弄眼,我也緊張地伺機行動。又等到教授轉身寫板書,我抓起書本,正打算拔腿就跑,卻聽到一聲沈沈的咳嗽聲,嚇了一跳的我跌回座椅,錯失了良機。

躲在教室外的同學對我露出失望的表情,搖搖手中的大字報︰「下課,校門口見。」教室只剩下小貓幾隻,老教授舊馬達似的聲音依然嗡嗡地響著。聽到下課鐘,我被電著般醒了過來,教授說「下課」的餘音未散,大家都已衝出教室外了。我急忙趕去和同學會合,卻在樓梯轉角處回頭看見老教授遠遠地落在衝鋒陷陣的學生後面,斜照的逆光在他身上鑲上金邊,臉卻因背光而陰暗得不易辨識出五官。

急奔到校門口,同學們紛紛捶打我,笑我像姥姥般反應遲鈍、動作緩慢。笑鬧過後,登上現代風火輪追著風、追著太陽,趕在夕陽沈沒前到淡水賞落日。不必像夸父那樣悲壯,我們輕而易舉地就追上落日餘暉。一群人輕鬆地坐在堤防上,略帶鹹腥的海風送走地面散發出來的熱氣,陽光愈來愈柔和,不再刻劃出明暗分明的線條,天空與水面一片暈紅,我們也籠上一層淡紅薄霧,像透過柔焦鏡頭,每個人的稜稜角角都看不清,只顯出柔和的美。

笑談中,夕陽漸漸隱沒,只剩下微弱的光線映出我們眸子的閃亮,天空中聒噪盤旋的鳥兒都已回巢,更顯得我們的笑語是多麼清脆熱鬧。夕陽沈入海裡,沒關係,聽我們用歌聲把月亮請出來;日夜要交替,世代要更新,我們這批意興風發的後浪,正蓄勢待發,隨時要推倒前一股大浪。然而,那老教授不也曾經年輕過嗎?

當同學開始有了自己的走向與發展,我也跌破眾人眼鏡,竟有一位異性朋友。人約黃昏後,大概是戀愛公式之一,他也不能免俗地帶我踏遍台北市郊能欣賞落日的地方。那時我在學攝影,喜歡拿著相機到處取景,才看到夕陽自雲層中投射出縷縷的金線,一拿起相機,光線卻已消失在雲後;才正考慮要選取什麼角度,那金魚麟般的紅霞已糊成一片紫紅絲綢;還在調整光圈和快門時,紫綢已染上了黑色。想要抓取永恆的鏡頭,卻發現剎那變化的疾速,我被嚇得心慌,突然「無常」二字重重地敲在我的腦門上。用自然科學來分析這些光影的變化,我竟然想到︰「一切有為法,如夢幻泡影,如露亦如電,應作如是觀。」

我真恨透自己的沒情調︰我為什麼不像其他女孩子一樣,傻傻地依偎在他身旁?我也對他生氣了起來︰他為什麼不說一些天長地久的話,來安撫我、勸慰我呢?唉!就算他說了,我也不會相信。我從來沒有懷疑過他的感情,就像火紅的夕陽、繽紛的彩霞絕對是我接收到的真實,但那天光雲影詭譎的變化怎麼說?黑夜的到來又怎麼說?

4

 臨床實習給了我更多現實的訊息。

探視一床床久病的患者,儘管說黃昏的殘陽終究要隱沒,但我多麼希望在他們身上也能看到一絲霞光;然而,憔悴枯槁的面容、灰濛無神的眼光、腫脹敗壞的軀體,我看不到一點人的尊嚴。在格局類似的醫療大樓繞來繞去,沒有昏暗變化的人工燈光,一成不變的設計,似乎要彰顯人能夠掌握生命的無常,卻總讓我覺得虛假而不自然。因此,偶爾經過一扇窗,即使腳步再匆忙,也要回頭張望一下窗外的變化;經常是看到華燈閃耀,才結束一日的工作,收拾好一張張的病歷,走出醫院還是輕鬆不起來。

雖然已學佛,知道無常的道理,但我不知道能做什麼,更無法排解內心的空虛與恐懼;尤其昨日還和與我同年齡的女孩談著她在海上的英勇,今日依約前往探視時,她卻已經「不在」了。下班後,跟同學去吃一頓大餐,慰勞一下自己負荷太重的身心;到 KTV 任意嘶吼一番,忘掉那無力的悲痛。我已不像初來乍到時,對台北繁華的夜生活感到陌生的恐懼,相反地,已熟悉它各種招攬的方式,也成為其中消費的一員;只是在霓虹燈下穿梭進出日久,我愈來愈感到迷惑。

我厭倦了表面繁華而內在冷清,恨自己看似年輕風發實則無能為力,害怕陷在黏膩的情網而不能自主。一種不安定的飄盪,似乎是自從中學以來屬於生命的基調,於是我選擇自我放逐。到東台灣去吧!那兒看不到夕陽,就不會再讓那美麗的哀愁,攪動我生命的苦澀;遠離熟悉的台北和朋友,或許孤獨可讓我沉澱。

住進病房改造的宿舍,浮青的白色天花板,略帶昏黃的白牆,灰色的磨石子地,沒有與外界相接的窗戶,在裡面完全感覺不到晨昏變化。我像具死屍,橫躺在洗得泛黃的白被單上,心想這樣正可避免我觸景生情。下班後便躲回宿舍,幻想這似乎「無菌」的空間能使身心清淨;然而,不到一星期,我就受不了而衝了出去,再回到自然的世界、現實的人間。雖然東台灣看不到落日,但不表示黃昏不會到來;自然的循環總在變化,要解決的問題總得去面對。我拿起話筒,再與家人、朋友聯絡,在這樣若即若離的關係中,重新調整自己的定位,尋找生命的意義。

一日下班後,騎著車往郊外去,看到西邊的山頭火燒般的一片豔紅,我突然好想看看西台灣的夕陽;我覺得該「回家」了,可以去碰觸心中懸宕已久的問題了。工作約滿後,辦好離職手續,帶著簡單的行囊,來到香光寺。

5

當太陽收回它的威力,臉上的汗珠慢慢被涼風吹乾,差不多該結束一天最後的勞務出坡。這是學院生活難得的緩衝期,要解決生理需求的就去沐浴、藥石或運動;要促進交流的便一起談天說笑;想加強梵唄的就去練習法器、唱誦……各取所需下呈現出各種動作、聲音,此起彼落交織成熱鬧的氣氛。

我眺望著遠山和對面村落的燈火,心想家人、朋友們是否也正欣賞著這落日黃昏?他們大概很難想像我現在的心境吧!看這日夜交接的過渡,遠山從工筆彩畫變成渲染的水墨畫,墨色漸漸流到了香光寺,大殿裡的燈接替了夕陽的溫黃橙暖,外在的活動也該轉為內心的潛修了。三聲雄渾的鐘聲涵蓋住所有的聲音,跟著叩、叩、叩……厚篤的巡板聲,提醒大家該上殿做晚課了。

是日已過,命亦隨減,如少水魚,斯有何樂?懺悔!當勤精進,如救頭然,但念無常,慎勿放逸。

太陽總要下山,生命依然無常,但我不再用放縱的欲樂來逃避,也不再耽溺於空虛的恐懼。夕陽、晚霞的變化是美麗而值得欣賞的,一如生命本來無常,要去體認它、接受它。因夕陽西下才有黃昏動人的演出,才能接引月夜到來,所以生命應該是無常的,才能生生不息,有各種活潑變化的可能啊!日日修練,我找到了不同的生命態度,並不斷地試驗它。

走出大殿,夜已沈靜,白天活躍的細胞也慢慢安穩下來,可以輕鬆但不能放逸啊!假若我看不到明日的朝陽,也要無愧於這一夜的生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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