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光莊嚴七十期/91年6月20日
蒲團 釋見渠 |
我像「忍者龜」一樣身背著禪堂、臀部黏著一塊蒲團,自己不禁覺得荒謬可笑。 |
1 第一次看到蒲團,是在朋友帶我去的一間位於辦公大樓的佛堂內。一塵不染的佛堂裡,整齊地擺放著深寶藍色的蒲團,那樣深沈的、一團團的藍,像海水般沈靜,深深吸引了我,而有一種要沈靜下來的想望。 從故鄉山城遷來都會台北,我一直適應困難。台北的環境像踢倒了油漆、敲亂了樂器、摔破了香水瓶、打翻了調味罐一樣,混雜成一片無法收拾的殘局。我眼、耳、鼻、舌、身、意的每一根,天天承受這些強烈刺激的侵襲,漸漸長出一層令人不適的厚繭。 朋友看我變得有些麻木呆滯,熱心地告訴我台北的熱鬧、有趣,還身體力行地帶我去體驗。在美食城,從台灣小吃、中國美食到異國風味,吃得舌頭發麻;在電影街,從愛情文藝、戰爭武打到科幻懸疑,看得兩眼發直;到音樂廣場,從小調民歌、鄉村藍調到流行搖滾,震得耳朵發聾、吼得喉嚨發啞;到百貨公司,從流行服飾、家電精品到圖書玩偶,讓人眼花撩亂。每次與他們逛街回來,我總是疲累得發暈。 常對朋友說:「台北不是人住的地方,所以我才會有許多身心不適的症狀。」學佛的朋友告訴我「心淨則國土淨」的道理,建議我不妨去學靜坐、打禪七。她幫我引介佛堂的法師,法師指著蒲團,告訴我有空可以來打坐。我望向大殿的蒲團,佛堂裡有兩個人正在打坐,與佛桌上垂眉斂目、結跏趺坐的佛像相對,形成一幅安穩祥和的畫面。 我的確被那深寶藍色的蒲團所吸引,相信它有種特殊的神力,能讓坐上的人自然地沈靜下來。 2 引磬一敲,大家一起向蒲團一拜,糾察法師說:「拜下去時,對自己發誓:一旦上座,不昏沈、不亂動,引磬不響,絕不起座。坐上蒲團就不能向外看,必須閉上眼睛,向內觀察自己的呼吸。」 出家後的我,終於如願坐上蒲團,而且這是整整七天的禪七—我可以一直坐在蒲團上了!我小心地調整姿勢,仔細地感受禪堂的寧靜與蒲團的神力。 閉上眼睛後,眼前黑壓壓的一片,正好讓竄出的念頭上演各種「內心戲」。先從小時候回顧到長大;接下來再把未來的計劃細細思量;還有將以前的風光或委屈重演一次,並且嘗試改變台詞或情境,看是否會有不同的結局產生?像蒙太奇電影一樣,念頭在腦海裡迅速地跳躍轉接,戲碼不斷地改變,唯一不變的是:主角永遠是自己。 呼吸雖然容易,但要看住呼吸卻得費好大的力氣,好像要抓住一隻活蹦亂跳的猿猴,或是要拖一頭頑強抵抗的蠻牛。與之奮戰許久,好不容易才捉到片刻,立刻又逃開去撒野。拉拉扯扯沒多久,就覺得好累、好累,累得開始打起瞌睡,終於昏沈地睡去。 「哈啾!」被好大一聲噴嚏嚇醒,精神反而來了,一下子就找到呼吸,好!這回一定要把它看住……,討厭!鄰座擤鼻涕弄得窸窸嗦嗦作響,接著後面的人在打嗝,一會兒又有人咳嗽個不停,真是的!吵得我注意力都無法集中,呼吸又跑掉了。觀察不到呼吸,反而數起流了多少汗滴,奇怪禪堂怎麼這麼熱呢?坐在蒲團上不僅像火爐,更像要爆裂開來的壓力鍋,嗤嗤地冒煙。哦!這就是呼吸,好粗重的呼吸。 要好好看住它。數沒幾下,盤起來的雙腿就開始抗議,傳來一陣陣椎心刺骨的疼痛,痛得叫人難以忍受,啊!如果能鬆鬆腿就好了!可是還沒敲引磬,怎麼辦?好痛啊!咬著牙根,像毛毛蟲一樣扭來扭去,希望能叫疼痛快點兒消失。愈動,汗流得愈多,腿也愈來愈痛,痛得簡直要昏死過去了…… 「噹!」引磬響了。張開眼睛、鬆開腿,氣不喘了,腿不痛了,汗也不流了,恍如大夢初醒,只有身上的餘熱與酸麻,還證明剛才的真實。這蒲團確實有些神力,使我坐上它,經驗了打從心底的熱、痛、亂,但是卻一點也沒感受到原先所嚮往的平靜。我想,我實在有點瘋狂,竟會相信坐在蒲團上能獲得內心的平靜,結果把自己折騰得更加煩躁不安。可是,為什麼別人能坐得那麼安穩呢?難道這個方法不適用於我?還是我的問題比別人都來得大? 晚上師父的開示,撞破我心理的疑團:「大家喜歡禪堂的寧靜,也是為了尋求平靜來學習靜坐,但是,你們大部分的人會發現:奇怪!怎麼一坐上蒲團閉上眼睛要觀察呼吸,就出現了各種干擾,而且還大都是來自內心的噪音。沒有錯!這些都是你身心的展現,只是你平時沒有發現:內心的平靜難尋,但是擾亂永遠來自於自己……」 原來要達到寧靜,還得先坐上蒲團關閉外緣,讓自己的身心世界全然地展現,才能進一步尋找亂源、平息擾亂;而這只是蒲團神力的初步顯現。 3 我按照師父的指示,一次次耐心地把跑掉的心抓回到呼吸上,漸漸地能耐得住腿痛與煩躁,慢慢地能夠感受到一些些的平靜。 師父說禪定很重要,在世間要做點事、讀些書都尚且需要專心,要修習甚深的佛道,當然要有更深的定力。沒有禪定的心是擾亂的,亂心就像風中的燈燭、潑在地上的流水,因為不能穩定與聚集,所以無法發揮並保持作用。禪定就像防風的燈罩、貯水的堤防,能讓智慧的燈不被吹滅、智慧的水不會流失。要修習禪定,必須知道用功的方法,時時保持正念,非常地專注、努力用功。 師父講解完方法,在上座前依然要我們恭敬地禮拜蒲團,他說:「佛陀在菩提樹下的金剛座得到證悟,我們每個人也都有個金剛座,就是幫助你修行成佛的蒲團,所以上座前要恭敬地禮拜它。」聽師父這樣說,益發覺得蒲團不是無情物,而是在底下默默承受、幫我奠基的師友。 似乎相處久了,就互相熟悉,我很快在蒲團上找到最安穩的姿勢,開始觀察呼吸。呼吸有時長、有時短;有時快、有時慢;有時粗、有時細;有時只從左鼻孔出、有時只從右鼻孔進……,原來氣息的進出,有許多的變化。我像是站崗的哨兵,必須非常地專注,才不會錯過任何一個進出鼻孔的呼吸。 注意力只放在氣息進出的地方,便忽略了天熱、腿痛,忽略了其他的干擾,好像投入了明礬,心念由紛雜轉為單一,心境由混亂漸漸澄清。坐在蒲團上數呼吸,數著、數著,數到塵埃落定,便自然出現光明、平靜的喜悅。引磬響了,我已經不想急著鬆腿,兀自留在座上,繼續數呼吸。好像嚐到一點點甜味的小孩,還想再多吃點糖,所以看到蒲團,就趕快回到它的懷抱,熱切地希望回味平靜的法喜,甚至嘗試更深禪定的喜樂。 為了再得到禪坐的喜樂,我將吃、喝、拉、撒、睡以外的時間,全用來打坐。但是一支香、一支香地過去,一天又一天地過去,期待中的感受卻再也沒有出現,心裡愈急,反而離沈靜平穩愈遠。 很快地,七天的密集禪修已經結束,非常不捨地離開禪堂,但心裡下定決心:我要有一個自己的蒲團。 4 有句話說:「為求無事披袈裟,披了袈裟事更多」,真是一點也不錯。從早到晚,每天都有忙不完的事。總覺得寺裡人多口雜、事多紛擾,不多久自己彷彿陷入了不可自拔的泥沼。同修們若不是對我提出很多問題,就是要我回答很多問題;若不是要求我做這個、弄那個,就是希望我學這個、練那個;若不是對這件事有意見,就是對那件事有看法;因此很多時間常常就花在解釋、討論與執行各種人事的問題上。我心裡非常地煩悶:「出家不是只管修行就好了嗎?為什麼要花那麼多時間在不相干的事情上呢?為什麼不多一些時間去禪修呢?」 春節將屆,因應中國的習俗,寺裡依慣例都會舉辦新春法會。由於籌備時間短、人力有限,所以比平時更加繁忙。大大小小的籌備會議、環環相扣的人事交集、鉅細靡遺的工作項度,還得應付各種不同的意見與突如其來的改變,不僅消耗體力,更需要很強的心力……,東拉西扯地,簡直快被五馬分屍;左旋右轉地,好像一顆停不下來的陀螺。我心裡吶喊著:「讓我停下來!讓我靜下來!」在法會前一天,我煩亂到極點,鐵了心把事情丟下,一個人跑到禪堂去靜坐。 要開法會行前會時,大家找了好久,才在禪堂發現我。我急得大叫:「我不要離開禪堂!不要離開蒲團!」大夥兒沒辦法,只好請來師父。師父看我拗得厲害,只好說道:「好!你就留在禪堂都不要離開,帶著你的蒲團都不要分開。」待大家都走了,只剩我一人留在空蕩蕩的禪堂,突然一陣淒涼襲上心頭,我開始抽噎地哭了起來。「我不是要平靜下來嗎?」「為什麼如我所願地留在禪堂、坐上蒲團,內心卻反而翻攪得更加厲害?」「我出了什麼問題?出了什麼問題?……」 嚎啕大哭了一陣子,覺得好累,就坐在蒲團上睡著了。不知睡了多久,醒來後覺得內急又口渴,才起座就想起自己「不離開禪堂與蒲團」的誓言,便又硬著脾氣,忍耐地坐下去。生理上愈來愈急迫的需求,逼得心頭愈來愈煩躁。突然腦中浮出一幅影像:我像「忍者龜」一樣身背著禪堂、臀部黏著一塊蒲團,自己不禁覺得荒謬可笑。霎時好像明白了什麼……,我決定離座了。把我的蒲團收好,出禪堂前再回頭看它一眼:少了我的佔據,蒲團上面是空的,清清朗朗地空著。 啊!蒲團是空性的,它不曾揀擇過亂境或定境,而以彈性與圓滿,承接了一切,成為平穩的基礎。我心浮氣躁地坐上它,我平穩平靜地坐上它,它始終如一地承接各種情況。儘管才颳過一場情緒風暴,蒲團還是默默地、平等地對待一切境界,沒有責備也沒有勸勉……。而我無法不隨著境轉,卻又一心想執取安寧與平靜,因此拼命地排拒擾亂與紛雜,結果造成內心與外境的嚴重撕裂,讓自己更加疲憊。我雖然至誠地禮拜蒲團,但除了拿體重來壓迫它,不曾從心裡學習它,但是蒲團應該不只是給身坐的,更是給心坐的。 是的,我不應離開蒲團,但不是將它綁在身上,而是要在心裡體會一些空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