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光莊嚴六十五期/90年3月20日

觀想自身如墳場

頭陀僧如何對治恐懼-墓地驚魂

 卡瑪拉•提雅瓦妮琦 

法園編譯群 

當雲遊僧在傍晚時分到達村落時,村民通常會引領他到墳場或住有惡靈的森林之中。

已受持頭陀支多年的僧侶,能漸漸地淨化自己的心,以堅定的勇氣取代內在的恐懼,

進而觀想自己的身體與死亡,直到對「死」有全然的了知為止。

這十位雲遊僧持守另一項重要的頭陀支—在墳場停留。過去的墳場與今日的不同,一位頭陀僧如此形容:

未掩埋的或早已腐爛的屍體暴露在各處,就像木頭一樣到處散置,當你親眼目睹這樣的情形時,就是最有力的證據。

在這十位僧侶之中,只有阿姜查與阿姜李詳述了他們在叢林墳場的經驗。不過,所有的僧侶都提及曾遇到鬼或當地的神靈。其實,對於自小生活於確信鬼靈存在村落的僧侶而言,這樣的遭遇並不足為奇。    

當雲遊僧在傍晚時分到達村落時,村民通常會引領他到墳場,或他們認為住有惡靈的森林之中。村民並不一定會告知僧侶被帶往何處,他們自行決定僧侶的去處,不會徵詢其意見。雖然並非所有的頭陀僧都會選擇待在墳場,但一般而言,他們通常會順著村民的意思。事實上,有經驗的僧侶多半會尋找這種大多數人不喜歡去的地方,以便禪修時不受打擾。而那些怕鬼的修行人,面對這種經驗時,也會有所轉變,一如下面所描述的例子。    

「救命啊!有鬼!」

阿姜曼提到一位未具名的弟子在雲遊途中,約黃昏時來到一處村落。因為對當地不熟悉,便詢問村民是否有合適的棲身住所,這位村民便帶著他到森林裡去,但並沒有告訴他那兒有一座墳場。第一天,他很安穩地休息了一晚。隔天,他看見村民們背著一具屍體經過,就在他放置傘帳的幾公尺遠處火葬,火化的過程就在他眼前進行。村民離開後,夜晚接著來臨,他深深地被恐懼折磨著,不論是念誦或作死觀都無效,當他閉起眼睛打坐時,只看到一整排的鬼魂朝他而來!就這樣過了數小時,他提醒自己既然是頭陀僧,就不應恐懼,而能面對死亡、鬼魂與其他種種的危險。他並告訴自己,若屈服在恐懼之下,無疑是丟了頭陀傳統的臉。於是,為了與恐懼對抗,他慢慢走近那具被火焚燒的屍體。

他穿上袈裟,開始走向火葬的柴堆,但是在往前走了幾步之後,他的腳就已經僵直不動了,雙腳就好像被釘牢在地上,心臟猛烈地蹦蹦亂跳,汗水直流的他彷彿是站在正午的大太陽下。他以僅存的微弱意志力把自己拖向那堆柴火。「不管會發生什麼事,就讓它發生吧!」他這麼告訴自己。

他強迫自己去看那具部分已被燒盡的屍體。當他看到屍體因長時間燃燒後,而暴露在外的白色頭蓋骨時,幾乎要昏了過去。但為了戰勝恐懼,他讓自己在屍體前幾呎近的地方坐下,並以它作為禪觀的對象。他強迫自己反覆唸著:「我最後也會像這具屍體一樣死去,我為什麼要害怕呢?我遲早都會死的,我在害怕什麼呢?」      

就在他一面專注地念誦,一面也繼續與怕鬼的恐懼掙扎時,他聽到身後有奇怪的聲音,好像有人慢慢地向他靠近。那腳步聲停了一會兒,之後又出現。有人正準備從身後攻擊他,或者說,聽起來似乎是如此。恐懼戰勝了他,他的呼吸愈來愈急促,幾乎要跳起來跑開大叫:「救命啊!有鬼!」此時,他聽見一個聲音,像是有人在咀嚼什麼脆脆的東西。他克制住恐懼並睜開眼睛,在黑暗中,他看見一隻村裡的狗, 正嗅著村人祭拜鬼魂後留下的祭品。「原來一直都是你在嚇我!」他想著想著,還是自憐了起來,雖然他決定要去面對這一切,但是到頭來,他覺得自己真是個懦夫。對此,為阿姜曼立傳的作者這樣寫道:

如果這個僧侶不能善用「收攝法」(the dhamma of self-control)來檢視自己的恐懼,那麼恐懼就可能把他逼瘋了。

有了這樣的經驗,從此以後,阿姜曼的這位弟子將老師的指導牢記在心,他決定要去面對自己最害怕的一切。    

「噢!真的是它!」

一位雲遊多年的僧侶可能不曾在墳場待上一夜,阿姜查的例子告訴我們,一位僧侶無論在心理上有多充裕的準備,首次在墳場的經驗通常都極其震撼。一九四七年底,阿姜查在那空拍儂省那凱(Na Kae)縣,當他到達克隆(khrong)森林寺時,發現那兒的禪修老師依循頭陀行的傳統住在墳場修行。如果他想要待在寺裡,就必須照著做,事實上,他從未在墳場過夜。當時已二十九歲的他,強迫自己去嘗試,他說服一位白衣一起到墳場。

如果我被自己說服的話,是絕不可能去的。於是我帶了一位白衣就這麼去了……,沒有任何文字可以形容我到那裡時的感受。那位白衣要在我旁邊搭傘帳,但我拒絕了……,我叫他離遠一點,否則我會依賴他的協助……,隨著天色愈來愈暗,我的考驗也來了。他們抬著一具屍體到墳場來,真是不幸啊!我嚇得連腳與地面的接觸都感覺不到,迫切想趕快離開那兒。他們希望我做一些葬禮的誦念,但我無法參與,於是就走開了。過了幾分鐘,等他們離開後,我又再走回去,發現他們將屍體埋在我的傘帳旁,並將抬屍體用的竹子做成床好讓我睡。(1)    

阿姜查雖然害怕,但仍要那位白衣把傘帳搭在離他約四十公尺遠的地方。他想,如果再近一點的話,便會讓自己感到很安全。阿姜查回憶說:

天色愈來愈暗,我便進到傘帳裡,這使我覺得好像有七重牆圍繞在身邊一樣,看到那忠實可靠的缽在身旁,就像看到老朋友似的,有時連一個缽都可以成為朋友呢!它的存在讓我感到安慰,畢竟我還有個缽作伴呢!   

阿姜查在墳場的第一晚安然度過,他一直小心翼翼地將剛生起的恐懼控制住。稍後的下午,村民抬來了另一具屍體,這次是具成人的屍體,他們把屍體埋在離他約二十公尺遠、傘帳的前方。同樣地,阿姜查這次也沒有為亡者作任何佛事。他等了又等,直到他們離開,才強迫自己去瞧一瞧那具屍體。

燃燒的屍體迸竄出紅色、綠色的火焰,微微地劈哩啪啦作響。我想在屍體前經行,可是我辦不到,最後,我鑽進傘帳裡。屍體焚燒的惡臭整夜瀰漫在空氣中……,當火光微微地閃爍時,我轉身背對著火……,我忘了「睡覺」這件事,而且根本無法去想它,我嚇得兩眼發直。沒有人能幫助我,就只有我自己一個人,我必須靠自己才行。我不知道那裡可以去,在這麼漆黑的深夜裡,自己又能逃到那裡去?    

成長於這樣的文化背景中,頭陀僧深信這個世界居住著人,也同時居住著鬼,即便是生活在那些相當偏遠的地方,僧侶們知道鬼魂遲早會來拜訪他們,這樣的情形就發生在阿姜查身上。當他轉過身背對火時,他聽見有東西或人正接近他的傘帳!    

我不知道那是什麼?只知道從我背後火堆那裡傳來一陣曳足而行的聲音。是棺材垮下來了嗎?還是狗在咬屍體呢?都不像,聽起來像是一頭水牛穩穩地走動……,然後,它開始朝我走來,就好像人一樣!   

它走近我的背後,腳步沉重地像頭水牛,卻又不是……就在它繞到我的前面時,樹葉在它腳下沙沙作響……,但它並沒有走到我面前來,而是在我前面繞了一圈之後,朝著那位白衣的方向離開。然後,一切都安靜了下來……    

之後,大約過了一個半小時,那腳步開始又從白衣的方向走回來,就像是人一樣!這次它直衝向我,好像要將我輾過去一樣!我閉上眼睛,不願睜開。(2)    

阿姜查並不知道那究竟是什麼,然而,它的恐怖與阿姜查相信鬼魂存在的生活背景,致使他猜想許多可能的情形,在他生命中從未有如此恐懼的經驗:

它愈走愈近,直到完全停在我面前,然後一動也不動。我感覺到一雙燒焦的手來回地在我緊閉的雙眼前揮動!「噢!真的是它!」這時所有的一切都被我拋在腦後,佛、法、僧全都忘了,腦袋裡一片空白,內心中滿是恐懼,我的念頭除了恐懼外,沒有其他,從出生以來,我不曾經驗過如此的恐懼。「佛」與「法」消失得無影無蹤,只有一股恐懼感漲滿整個胸口,就好像是一張繃緊的鼓皮一般。    

阿姜查試著重拾專注。於是,他開始向內觀照恐懼的所在。   

我整個人彷彿騰空而坐,一心專注在當下。恐懼大到淹沒了我,就像一只溢滿水的瓶子,假如將水裝滿瓶子後,再倒入一些水,水便會從瓶子溢出來。我內心的恐懼也是如此,它已向上聚集到了頂點,然後開始溢出來。  

「我究竟在害怕什麼呢?」我內在的聲音問道。  

「我害怕死亡!」另一個聲音回答。  

「既然這樣,那麼這個『死』在那裡?這所有的恐懼又是為了什麼?看清『死亡』的所在,『死亡』到底在那裡?」  

「怕什麼呢!!死亡就在我裡面!」  

「如果死亡就在你自己裡面,你又要逃到那裡去呢?逃走了,還是會死;留下來,也是會死。無論到那裡,它都跟著你,因為它就在你裡面,你無處可逃。不管你害不害怕都一樣會死,根本無處可逃。」   

如此地思惟恐懼以後,阿姜查漸漸能有效地對治它,並且領悟到:

當我如此想後,看法立即轉變。所有的恐懼就這麼消失了,簡直易如反掌,真是太不可思議了!巨大的恐懼竟消失了,無畏取代了恐懼,我的心愈升愈高,彷彿置身雲端。(3)

之後,天空便下起雨來,雨水隨著強風傾注而下,

但我現在卻一點也不怕死了,我也不怕樹枝可能斷裂,掉下來壓到我。我一點都不在意……,動也不動地坐著。

等到雨停時,阿姜查的袈裟、傘帳全溼透了,就好像身處在曠野中。   

阿姜查感到一陣「自憐」像浪潮般襲來,一種被遺棄的感覺油然而生。對年輕的頭陀僧而言,面對類似的情景,有這種感受是很常見的。他為自己感到難過:

我哭了!淚水從我的臉頰滑下。我哭著心想:「我為什麼要像個孤兒,像個被遺棄的孩子坐在大雨中,全身溼透,像個一無所有的流浪漢?……」我接著又想:「那些現在正安安穩穩地坐在家中的人,大概想不到會有一個出家人,這樣整夜坐在這裡被雨淋溼。這一切有何意義啊?」我就這樣想著、想著,開始為自己感到非常難過,淚水因此奪眶而出。

阿姜查必定陷入了沉思,因為他下一個念頭是:

反正這些眼淚也不是什麼好東西,乾脆就讓它們流乾算了!

他又繼續想著、坐著:

我坐著……坐著聆聽。在克服了自己的情緒後,我坐著觀照所有內在生起的各種東西,許多東西我能夠明白卻無法描述。……於是我念著佛陀的教誨—智者自知(PaccattaM veditabbo viJJuhi)。……我忍受了這些痛苦,整夜坐在雨中……,但又有誰和我一起經歷這些呢?只有我知道它是什麼滋味。原本那麼強烈的恐懼,現在卻已消失無蹤。   

到了清晨,阿姜查自禪坐中起座,了解到經歷如此恐懼的代價。當他早上醒來環顧四周時,不知何故,所有的東西看起來都是黃色的,而當他解尿時,發現尿中帶血。托缽的時間一到,那位白衣跑來找阿姜查。「阿姜!阿姜!你昨晚有沒有看到什麼東西?它就從你那邊過來,真是嚇死我了!我還拿出小刀嚇它,後來它才走開。」 儘管如此,阿姜查拒絕與他討論這件事,並且告訴他不要再說了。事實上,他不想再提這件事,以免嚇得這位白衣拔腿就跑。就阿姜查的例子來看,他並不像之前的那位僧侶的情況,發現「鬼」原來是一隻狗,他的同行者與他自己從未解開這個謎。   

或許阿姜查看來是有點膽小,不敢走出傘帳一探究竟,看看到底來者是什麼或是誰,但或許他這麼做是對的。許多雲遊僧所學到的生存法則之一便是—不要去理會夜晚在森林中所聽到的奇怪聲音,靜靜地待在傘帳裡禪坐,保持安靜,這樣會比較安全。有些頭陀僧相信不管是誰(比丘、沙彌、白衣),若步出帳外查看的話,都會必死無疑。(4)   

「這下慘了!」

阿姜李是唯一另一位詳述在森林墳場中遭遇嚴厲考驗的人。他對於墳場有一種本能的恐懼,在他出家以前從未踏進過墳場一步,就連親人過世,他也會想辦法避免靠近,他之所以離開村子出外雲遊的原因之一是,在村內他必須為亡者舉行儀式。雖然他現在是位雲遊僧了,可是村民還是認為他應該待在墳場裡的柴堆旁。

一九三二年,當阿姜李雲遊到北方時,他便必須面對自己對死亡的恐懼,那時他二十六歲,他遇到另一位頭陀僧阿姜裘(Choei),便與他同行。有一天,他們來到清邁省薩給山(Saket)的一座村落,受邀停留下來。有些村民為他們在一個滿佈墳墓與白骨的大墳場中,搭蓋了一座茅篷,這兩位僧侶在那茅篷裡住了幾天,直到有些村民邀請阿姜裘住到另一個地方為止。現在只剩下阿姜李一個人了—距離一個舊的火葬地點只有六公尺遠而已。       

幾天後的某一天,天亮以前,一位村民手上帶著一束鮮花與香到我這裡,他說要帶一個人來當我的弟子陪伴我。我想:「至少我現在比較不孤單了。」這些天來,我一直感到非常害怕,甚至在打坐時,都會感覺全身痲痹。

那天早上,我用完餐,一大群村民抬著一具屍體來到墳場,屍體只簡單地用草蓆包裹,而未放在棺材中。我一看到這種情形,就對自己說:「這下慘了!」如果我轉身離開,一定會在村民面前丟臉,但我也不想留下來。我突然領悟到:這屍體大概就是我的「弟子」吧! 

 大約下午四點左右,村民在阿姜李的茅篷附近舉行火葬。從他的住處可以看見屍體被熊熊的烈火燒著,此時,同樣的恐懼又在阿姜李的內心生起。

當屍體一被火點著,手與腳直豎豎地朝上翹起來,顏色黃得就像塗了一層鬱金根的粉末。到了傍晚,屍體已從腰部肢解分開—火光中仍是一團焦黑。

就在夜晚來臨之前,村民都已回家,只留下阿姜李一個人。他不像阿姜查向內觀照恐懼,而是以入定的方式,來避免自己被恐懼感擊潰。

我趕緊跑回自己那個用香蕉葉臨時搭蓋的茅篷裡打坐,不讓心跑出茅篷—甚至專注到耳朵聽不到任何聲響。我沒有聽到一丁點聲音,我的心仍然有些許的覺醒,那就是勇氣、恐懼等—但就是不自覺自己身在何處,我就這樣待到天亮。(5)

天一破曉,阿姜裘回來了,現在他有了同伴,阿姜李多了一些安全感。阿姜李有些好奇地想知道這位夥伴是否如外表所表現的一樣勇敢。   

阿姜裘習慣與我一起坐在茅篷裡討論法義—一向都是他說我聽,然而,從他的音調中,我可以知道他有時故作鎮定。有次一位村民問他:「你怕死嗎?」阿姜裘沒有回答「會」或「不會」。他只回答道:「有什麼好害怕的?當一個人死時,什麼也沒有了,就如同你會毫不猶豫地吃死雞肉、死鴨肉、死牛、死水牛。」這就是他的至理名言,我心想:「多麼會炫耀自己啊!他不要讓其他人知道他害怕。那好,我們明天就看看他到底有多勇敢?」

第二天,一位村民邀請其中一位頭陀僧到家裡應供,於是阿姜李前往應供,只留下阿姜裘一人在茅篷裡。隔天,當阿姜李回去時,阿姜裘已經不知去向了。稍後當晚,他得知前一天深夜有些村民抬了一具女孩的屍體到墳場埋葬,阿姜裘馬上收拾傘帳、缽與袈裟,在半夜裡逃走了,這是阿姜李最後一次看到阿姜裘。

在墳場的經驗必定治好了阿姜李的恐懼,因為幾年之後,我們發現他在墳場住了三個月。一九三五年,阿姜李行經泰國東部的尖竹汶省(Chanthaburi)省會,到達後,他便安頓在省會南方的曠野中。接著,他去拜訪一位護法居士,這位居士替他找到一個安靜的地方—離鎮約八百公尺遠,一處村民常去的森林墳場,那裡有很多竹子與鐵烏(taew)樹,長滿了草,只有一處較為空曠的地方可讓村民舉行火葬。阿姜李與一位老比丘(與他一起從尖竹汶省來的僧侶),以及一位男孩,便待在這塊空地上。就在雨季即將來臨時,一些當地的村民請阿姜李留在墳場雨安居,他接受了他們的提議 (6)。阿姜李克服了恐懼,對一個在家十九年當中都拒絕靠近墳場的人而言,這是個很大的轉變。

十二具屍體圍繞著我!

阿姜撰則不同於阿姜李,似乎從未怕過死人。在他成為頭陀僧的第一年,他碰到一具死屍,那年他二十三歲,正好是一九四三年前往烏汶省的路上。正午時分他行經馬依(Ma-I)森林時,聞到一股強烈的臭味。他知道那不是動物死屍的味道,便四處看看,後來在壕溝裡發現一具屍體:「真是臭啊!在屍體旁有個錫桶、一把彎刀與「帕考瑪」布(pha khawma)[1]。」他想:

我碰到了難得的寶藏,應該好好利用它作為觀想的對象。

於是,他把頭陀裝備放在樹蔭下,並走回到屍體旁,站在那兒作禪觀。

這屍體在這兒至少也有五、六天之久了吧!整個身體腸穿肚爛,腸子裡爬滿了蛆,兀鷹、烏鴉必定爭著分食這具屍體。兩隻眼睛與嘴巴都爬滿了蟲,胸部與兩條腿也都是蟲,甚至爬滿了排泄器官與肛門。那種惡臭真的非常強烈!

他對著這具屍體作了幾個小時的禪觀,直到有兩個村民經過,他問他們是否能讓他在屍體旁禪修一整晚。村民覺得這樣並不妥當,他們告訴他:

如果你在這裡,而有警察經過的話,他們可能會懷疑你殺了他,你最好趕快離開!

於是,阿姜撰便繼續上路,傍晚時來到蓬南唐村(Phon Namthang,烏汶省安那茶隆縣(Amnat Charoen))。他把傘帳搭在墳場邊的樹下,然後就去沐浴。夜晚降臨時,他進到傘帳裡,讚佛、唱誦、禪修,並觀想早上所看到的屍體。當他的心平靜時,出現了一個景象:

有十二具屍體圍繞著我,我的身體與腳一動也不能動,每次我一移動,身體就會碰觸到屍體。於是我開始觀自己的身體,並明白自己的身體也會像那些屍體一樣分離肢解……,這過程是無法避免的。這個晚上,我的心平靜、安穩、清涼,那種喜悅無法言喻。

觀想自己的身體如墳場

有關僧侶們面對恐懼的記事,到底要傳遞什麼訊息給我們呢?

當一個僧侶遇見老虎或鬼時,他有三種面對的方式:第一種,如果他無法掌控恐懼,那麼,他的禪修必定就會退失了;也就是說,他可能被嚇得落荒而逃。第二種,如果他能讓心安住,就會得到智慧,並知道如何以正念來面對恐懼。第三種,他也許有了巨大的轉變,不再生起任何恐懼。這樣的情形會發生在許多已經受持頭陀支多年的僧侶身上,他們能漸漸地淨化自己的心靈,進而以堅定的勇氣取代內在的恐懼,達到如阿姜曼所說的,可以安住在任何所到之處,也不會因恐懼而煩惱。

達到這樣的境界之後,僧侶就不須再待在墳場了,僧侶對屍體作禪觀,並得到透徹的了解,他開始轉而向內觀想自己的身體與死亡,直到對「死」有全然的了知為止。然後,誠如阿姜布瓦(Bua)所說:

外在的墳場會逐漸地不再那麼必要,因為我們的內心已經繫在這個核心上,所以不再需要依賴外在任何東西。我們要觀想自己的身體,看它就像外在的墳場一樣,不論是生前或死後。我們可以從每個角度來與外在作比較,於是,問題便會自然地逐漸從心中消失。(7)

【註釋】

(1) 大多數村民會拒絕睡在抬屍體用的竹子上,他們相信如果這樣做,鬼會在半夜找上門來。然而事實上,他們用這些竹子編成僧侶睡的床之前並未請示僧侶,他們認為僧侶並不怕鬼,有時他們的確是對的。烏汶省素塔寺的住持阿姜平(Phim)便指出,把裝屍體的好棺木燒掉非常浪費,他常常在進行火葬前,把屍體從棺材中(尤其是柚木材質的)搬出來,之後用這些木頭做成桌椅。但他的弟子們與寺裡的男孩都很怕使用這些家具,說有時在半夜會聽到桌椅發出敲打聲,他們認為那是鬼想要討回他們的棺材。

(2) 所聽到的或許是大型野獸的聲音,或許也可能是來測驗頭陀僧勇氣的巫師所發出的聲音。

(3) 當恐懼消失時,站在傘帳下的人影,也隨之消失了。

(4) 自然森林寺(Wat Pa Thammachat)的住持於一九九一年四月五日與作者會面。當他還是沙彌時,便隨著老師在伊桑區學習這些守則。他回憶有個沙彌離開傘帳,探查外面奇怪的聲響後,離奇死亡。

(5) 阿姜李就與阿姜草一樣,在遇見老虎時,都進入甚深禪定中,於是心便不為恐懼所動。

(6) 阿姜李若想在墳場度過雨安居,必須先經過同意,他想得到尖竹汶省僧伽省長的允許,但僧伽省長拒絕了他的要求。阿姜李的同行者當中,有位是前省府官員,他則訴諸更高層人士—西南地區僧伽區長,即位在曼谷的鐵西林(Wat Thepsirin)住持。這個官方僧團同意他的計劃,並以公文告知僧伽省長准許他的計劃。令人好奇的是,高階的法宗派僧侶並不反對阿姜李在墳場裡雨安居。高階的行政僧侶表示,法令規定僧侶在雨安居時應留在寺院,或許他們並不想違背地方居士的希望。(高階的法宗派僧侶最主要的支持者來自貴族,然而,在一九三二年集權專制解體後,已失去原有的勢力。)

(7) 最後,這些雲遊僧在早年用以訓練心智的方法已不復存在,這是值得我們注意的事。僧侶們再也找不到靜謐的森林,有著老虎居住的洞穴或與世隔絕的山洞,以供長時期修行而不受打擾。這些仍被保留的野地已成為國家森林,然而,政府也公告在這些保護區內,森林僧並不受限制。

【譯注】

[1] 「帕考瑪」布是一條多功能的長白布,泰國男子一般將它作為沐浴或擦汗之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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