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光莊嚴六十五期/90年3月20日

《大唐西域記》敘事結構研究 

以龍傳說故事為例(下)

曾怡嘉

《大唐西域記》中所呈現出來的視角運用,

顯示作者並非單純地記錄地理與歷史,更用心於傳說故事的收錄與編寫,

這應是《大唐西域記》之所以能具備文學價值的原因之一。

視角分析

敘事視角是一部作品看世界的獨特眼光與角度,作者必須創造性運用語言文字的透視性、過濾性,將動態的立體世界點化成凝固的人事行為序列,因此,視角就是作者將其體驗到的世界轉化成語言敘事世界的基本角度。

考察《大唐西域記》中龍傳說的故事,我們發現其視角是多元的。以〈國東荒城〉(頁 3-4)為例,文章開頭敘述當地出產良馬的原因,這是作者的視角,到了「聞之耆舊曰」,就從「我」轉為「耆舊」的視角,也就是由第一人稱視角轉成第三人稱視角。經由多元視角的運用,能將局部的限知,組合成全局的全知。

再看〈藍勃盧山龍池〉(頁 63-65)最後一段,此段敘述上軍王繼位、王母失明、如來降臨王宮宣講佛法時上軍王正好出獵等事,到王母復明為止,是屬於全知視角,而如來與王母的對話則為限知視角,關於如來離去後心理狀態的描寫及其返回王宮的敘述,此部分又是全知視角,上軍王和王母的對話部分,又變成限知視角,之後又轉為全知視角,直到文章結束。因此,從限知到全知這個過程的實現關鍵,就在於視角的流動性,而流動的視角使作品脫離平板的敘述,增添更多文彩。

另外,還有一點值得注意,〈大雪山龍池〉中有這樣的敘述:「沙彌發是願時,龍王已覺頭痛矣」(頁 26),此類全知視角的運用,對於以實錄為標準的歷史敘事來說是很容易引起質疑的,因為材料的來源難以落實,但若對小說等虛構作品而言,這不但合理,更可能是必須的。

因此,《大唐西域記》中所呈現出來的視角運用,顯示作者並不是單純地記錄地理與歷史,更用心於傳說故事的收錄與編寫,這應是《大唐西域記》之所以能具備文學價值的原因之一。

楊義先生在《中國敘事學》提及:

所謂視角是從作者、敘述者的角度投射出視線,來感覺、體察和認知敘事世界的;假如換一個角度,從文本自身來考察其虛與實、疏與密,那麼得出的概念系統就是:聚焦和非聚焦。視角講的是誰在看,聚焦講的是什麼被看,他們的出發點和投射方向是互異的。(1)

因此,有視角就必然存在著聚焦,由視角到聚焦的過程中,文本裡所能吸引注意的「焦點」扮演著關鍵角色。焦點是聚焦的中心點,文本精神所注,文脈所歸,是文本最光亮之點。

〈大雪山龍池〉(頁 26-28)的後半,所有篇幅都集中在龍王與國王的三段對話,作者聚焦於此,成功地塑造了多面、立體的龍王形象,這也是《大唐西域記》中對龍王性格刻畫最完整的一篇,令人印象深刻。而〈藍勃盧山龍池〉(頁 63-65)一文有三個焦點,分別是釋族人與龍女的愛情故事、釋族人在龍王幫助之下奪取烏仗那國的經過,以及佛在涅槃前對上軍王的看重,這三個情節在作者依時間先後的連貫之下,巧妙地結合起來,使這三個故事既可單獨成篇又能渾然一體。因此,〈藍勃盧山龍池〉是《大唐西域記》中與龍相關的傳說故事裡,情節最曲折、內容最豐富的一篇。

此外,還有一點值得探討,在〈藍勃盧山龍池〉中,作者似乎特別強調龍的醜惡外形,這是用最多筆墨寫龍外形的篇章,但寫作手法著重在釋族人的畏惡心理和揮劍斬龍頭的具體行動,這是聚焦於「無」,雖然沒有實際描寫龍的外貌,但聚焦於「無」,反而使讀者能夠經由釋族人的心理與行動,深切體會到釋族人對龍形的畏惡之感,這比聚焦於「有」的寫法更讓讀者印象深刻。

意象分析

敘事作品存在著與詩互借、互通之處,意象這種詩學的閃光點介入敘事作品中,可以增加敘事過程的詩化程度和審美濃度。但敘事作品篇幅較大,語法也接近於日常用語,因此其敘事必須依賴形象、情節,甚至是一些議論,也因此詩歌中的意象到了敘事中,必然有所改變。

由嚴格的意義來看,意象不可能成為敘事的主體,它充其量只是形象、情節及議論的裝飾、點化,它不同於形象之長於描述經驗世界,它借助於某個獨特的表象,蘊含獨到的意義,成為形象敘述過程的閃光質點,它對意義的表達是借助有意味的表象選擇,將意義蘊含在暗示與聯想中。高明的意象選擇,不只成為聯結情節線索的紐帶,還能以其豐富的內涵引導情節深入新的層面。

貫串《大唐西域記》中龍傳說故事的,應是惡龍意象。〈大雪山龍池〉中的小沙彌果然在發願後的當晚死亡,並化為大龍王:

威猛奮發,遂來入池,殺龍王,居龍宮,有其部屬,總其統命。以宿願故,興暴風雨,摧拔樹木,欲壞伽藍。時迦膩色迦王怪而發問,其阿羅漢具以白王。王即為龍於雪山下立僧伽藍,建窣堵波,高百餘尺。龍懷宿忿,遂發風雨,王以弘濟為心,龍乘瞋毒作暴,僧伽藍、窣堵波六壞七成。(頁 26-28)

文中勾勒出兇暴、殘忍,又興風作浪、危害世人的惡龍形象。

接著,看〈小石嶺影窟〉中的這一段描述:

昔如來在世之時,此龍為牧牛之士,供王乳酪,進奉失宜,既獲譴責,心懷恚恨,即以金錢買花,供養受記窣堵波,願為惡龍,破國害王,即趣石壁,投身而死,遂居此窟,為大龍王,便欲出穴,成本惡願。適起此心,如來已鑑,愍此國人為龍所害,運神通力,自中印度至龍所。(頁 45)

因此,瞿波羅龍在如來影子的鎮壓下而棄惡從善,這也就是小石嶺影窟之由來。此故事始於欲成本惡願的大龍王,終止於鎮止毒心的如來影,連結其情節的就是惡龍意象。

而〈阿波邏羅龍泉〉中的阿波邏羅龍在迦葉波佛時轉生為人,也就是能禁御惡龍的殑祇,後來他被當地人所負,所以:

殑祇含怒,願為毒龍,暴行風雨,損傷苗稼。命終之後,為此地龍。泉流白水,損傷地利。(頁 60)

之後,如來悲愍此國人民所承受的苦難,所以才降臨此地度化暴龍,但阿波邏羅龍為了生存而不得不收民糧,這對人民來說還是一種惡,儘管是龍生物本能趨使下的無奈之惡。

在〈菩提樹垣附近〉(頁 192-197)中則出現了三種龍,第一種是目支鄰陀龍王池的龍王,第二種是如來所降服的火龍,第三則是盲龍。

我們先看火龍,牠是邪教的信奉對象,佛陀使火龍的信仰者聽聞正法之後,在度化這些異教徒之前,世尊先收服火龍。因此,在文中,火龍代表邪教,這是與正法對立的惡,可以歸為惡龍意象。

再看目支鄰陀龍王池中的龍王:

帝釋化池東林中,有目支鄰陀龍王池,其水清黑,其味甘美。西岸有小精舍,中作佛像。昔如來初成正覺,於此宴坐,七日入定。時此龍王警衛如來,即以其身繞佛七匝,化出多頭,俯垂為蓋,故池東岸有其室焉。(頁193)

這裡的目支鄰陀龍王不但看不出任何惡的形象,更是守衛如來的護法者,這是完全正面,甚至是可歌可頌的作為。再看〈三龍池〉的這段敘述:

伽藍垣西有一清池,周二百餘步,如來嘗中盥浴。次西大池,周一百八十步,如來嘗中滌器。次北有池,周百五十步,如來嘗中浣衣。凡此三池,並有龍止。其水既深,其味又甘,澄淨皎潔,常無增減。有人慢心,濯此池者,金畋羅獸多為之害,若深恭敬,汲用無懼。浣衣池側大方石上,有如來袈裟之跡,其文明徹,煥如彫鏤,諸淨信者每來供養。外道凶人輕蹈此石,池中龍王便興風雨。(頁 151-152)

文中的龍王儼然是如來袈裟印跡的守護者,也是處罰的執行者,代表正法的力量。另外,在〈龍池傳說〉(頁 192-197)中,更極力刻劃一個忘我無私地供養阿羅漢、奉守正法的好龍王。這些都是與前述惡龍完全不同的善龍,很難與本文所主張的惡龍意象聯繫起來,但是,我們能從〈菩提樹垣附近〉中出現的第三種龍,亦即盲龍的部分,看出線索:

菩提樹垣東門外二三里,有盲龍室。此龍者,殃累宿積,報受生盲。如來自前正覺山欲趣菩提樹,途次室側,龍眼忽明,乃見菩薩將趣佛樹,謂菩薩曰:「仁今不久當成正覺。我眼盲冥,于茲已久,有佛興世,我眼輒明,賢劫之中,過去三佛出興世時,已得明視。仁今至此,我眼忽開,以故知之,當成佛矣。」(頁 195)

文中指出這條龍是因為累世作孽,故受惡報而天生眼盲,因此,此龍之所以為龍身,是前世的惡所致。再看〈藍勃盧山龍池〉,文中利用聚焦於「無」的手法刻劃龍的醜惡外形,這可說是外表上的惡龍形象。此外,有一段龍女答釋族人的話提到:

我此池之龍女也。敬聞聖族流離逃難,幸因遊覽,敢慰勞弊。命有燕私,未聞來旨。況乎積禍,受此龍身,人畜殊途,非所聞也。(頁 63)

這裡也藉由龍女之口,指出龍身是做了禍事所受的報。而〈藍摩國〉也有同樣的對話,文中的龍對無憂王說:

我惟惡業,受此龍身,供養舍利,冀消罪咎,願王躬往,觀而禮敬。(頁138)

這裡的龍也是背負著惡業而成龍身。而〈醫羅缽呾邏龍池〉中(頁 67-68)也提到,此龍是從前迦葉波佛時,損壞醫羅缽呾邏樹的比丘,暗示此比丘會轉生為龍,是因前世的不當行為所導致。這些受惡業之報的龍都有贖罪的自覺,因此多能供奉正法。但筆者認為這些篇章已指出身為龍本身就是一種惡,因此,流貫這些傳說故事的仍是惡龍意象。

還有一點須補充,即〈國東荒城〉(頁 3-4)中的惡龍意象。此文中的龍與雌馬交配後,生下的是「●戾難御」的龍駒;龍和婦女交合後,生下的是「恃力作威,不恭王命」的龍種。因此,文中雖然沒有指出龍之惡,但龍駒與龍種卻有不利於人類、不利於國君的傾向,故此龍與異類交合所產生後代中的不良品質,實際上是暗喻了龍本身有惡的質素。因此,連貫此篇的仍是惡龍意象。

若再次考察惡龍意象的實質內涵,我們可大致歸納出兩類。第一是因外界的影響而導致內心惡念的產生,因而發下惡願,又因福力而能如願成惡龍,這一類的惡龍都會興風作浪,擾害百姓。第二類是前世惡業所致,故受龍身,此類的龍多有贖罪的自覺,因此能供奉正法,雖是龍身,但並不會危害世間,或者說,他們對人間的危害是發生在成為龍之前。

因此,我們再進一步探索就可以發現:惡龍意象也是蘊含著佛教的核心觀念,惡龍的惡並不是絕對的,不是沒來由發生的,是由許多相對條件組合而成,是緣起的,惡龍本身即是因緣和合下的產物。

前面在探討結構的部分,本文已提及中國敘事學中特有的道技雙構性思維,如果我們著眼於玄奘的僧人身分,與《大唐西域記》作為佛教文學的特殊性,那麼,在《大唐西域記》中,我們的確很明顯地看出,佛教文學同樣體現了這種雙構性思惟。

時空分析

佛教中的「時」又稱為「世」,如過去、現在、未來分別稱為過去世、現在世、未來世,而佛教中又有前世的觀念,因此,個別、零碎的時間被串連、結合成為一個整體性的時間。此現象表現在文學上的特色,即是宇宙意識與生命意識的結合,形成超越限制的、不可分割的連續性時間,因為不可分割,所以,我們不能單單探討佛教文學作品中關於前世的敘述,也不能只關注其今生的部分;由於這種時間的整體性,所以我們必須將佛教文學作品中的今生與前世,看成是一段時間中的不同時期。這也就是本文在意象分析部分,探討因惡業受龍身的相關問題時,所採取的基本立場。

就空間來說,佛教文學作品中藉由神通力的運用,形成一種不受現實空間左右的想像空間,蘊含著無限發展的可能性。例如:〈大雪山龍池〉中的阿羅漢「每至中食,以神通力,并坐繩床,凌虛而往。」(頁 26)藉由神通力,作者毫不費力地將阿羅漢帶到了雪山頂的龍池。而〈小石嶺影窟〉中也提到如來「愍此國人為龍所害,運神通力,自中印度至龍所。」(頁 45)。因神通力的運用,如來瞬間就從中印度越過喀布爾河,到達今日的賈拉拉巴德附近。神通力的使用,帶領讀者跨越高山深水的阻隔,馳騁於廣闊無垠的空間。

若觀察文本自身,從文本的外部來看,我們會發現歷史時間與敘事時間的差異,就文本內部來說,敘事時間速度決定了文本的疏密度。如〈大雪山龍池〉(頁 26-28)一文,耆舊故老所敘述的故事,從開頭到龍王出兵為止,內容包含了阿羅漢赴龍宮的慣例、小沙彌的偷偷跟隨、龍王招待兩人的情形、沙彌發惡願及如願以償等,就實際歷史時間來說,是一段不算短的時間。相對而言,龍王出兵之後的歷史時間彷彿凝止了,甚至用不少於前面的篇幅來寫三段對話,以歷史時間來說,這對話時間絕對不可能多於前者。

因此,在歷史時間短、文本長的情況下,敘事時間就慢;而前者歷史時間長、文本短,則敘事時間快。又如〈龍池傳說〉(頁 73-74)中,在「如來寂滅之後第五十年」這句話之前,用了至少八句話描述如來飛越此地時的情形,而這句話之後的篇幅,幾乎都在寫末田底迦阿羅漢建國時與龍王間的接觸。就歷史時間而言,這兩段時間絕對不到五十年,但敘事時間卻比如來入滅,到入滅後這五十年的敘事時間多了數十倍。就時間流轉速度來說,這是一種動、靜的組合,以宏觀的角度而言,也可以說是大靜、大動的組合,也就是大跨度的時間型態,與小跨度(甚至是凝止)的時間型態的組合。同時,從這裡我們也能清楚地看出作者的敘事焦點所在。

此外,我們再觀察《大唐西域記》在時間矢向上的表現。以〈阿波邏羅龍泉〉(頁 60-61)為例,文章開頭是順敘,接著敘述迦葉波佛時所發生的事情,這是倒敘,後又回到文章開頭時的時間位置,亦即在一段現在世中插入了過去世。而〈藍摩國〉(頁 138-139)中也運用了相同的手法,在現在的時間中插入一段無憂王時的過去世,成為「順敘—倒敘—順敘」的敘事時間矢向。這是一種處於時間中,卻又超越時間的靈活表現。

在動、靜與順、逆等一系列的兩極對立共構原則之下,《大唐西域記》呈現出渾然無缺的時間整體性,並從中組建出自己的時間型態,同時也超越了空間的限制,形成獨特的敘事層面,用更豐富、多變的形式顯示出時間的整體性觀念。而這樣自由、靈便的表現之所以能夠成立,完全得力於中國語言中動詞的無時態性,形成一種永遠的現在時的整體性時間。

結語

本文藉由敘事學的研究方法,考察《大唐西域記》中的龍傳說故事。在結構方面,突顯其道技雙構性思惟,並從順序、聯結、對比等結構三要素出發,探討其敘事技法的運用。接著經由敘事視角的分析,肯定其流動視角的運用與焦點的掌握。再從意象方面入手,探求出貫連這些龍傳說故事的惡龍意象。最後就時空層面來分析,指出其超越空間限制的時間整體性的靈活表現。除了惡龍意象之外,其他層面的探討,其實應能含括《大唐西域記》中的所有敘事篇章,因此,透過敘事學這樣一個系統性學科的運用,我們的確能夠肯定《大唐西域記》在文學上的成就。

筆者才疏學淺,未曾精研《大唐西域記》,又不甚熟悉敘事學理論,故行文恐多太過與不及之處,尚祈各方指教,使本文漸趨完善。(本文作者目前就讀於國立中正大學中文研究所碩士班)

【註釋】

(1) 參見《中國敘事學》,楊義著。嘉義:南華管理學院,一九九八年六月,頁 26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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