觀音老母

祕密宗教中的觀音信仰（一）

于君方 著   釋見濬 譯

一般民間宗教並沒有為其敬奉的觀音與其他神明，建構清楚的理論，

秘密宗教的經典，卻費心思地解說他們的教主與觀音間複雜的關係。

秘密宗教徒挪用觀音，促成觀音最終轉變為大士或觀音老母。

在中國，不僅佛教僧侶與佛教徒崇拜觀音；藝術家、小說家、劇作家讚美觀音；許多秘密宗教徒也祈求觀音。有個號稱「長生教」的秘密宗教，他們的寺廟被大火燒毀後，在清高宗乾隆三十一年（1766）復興，浙江巡撫在上奏乾隆皇帝的奏摺中報告這件事，歐大年（Overmyer）簡述如下：

每人捐獻一筆可觀的金額，而其他教徒到附近地區尋找捐款。通過他們的同心協力，他們在舊址成功地建立了新的中心。其中一個教徒捐獻一尊新大殿中所供奉的瓷觀音像。在祭壇的另一邊，他們放置了一張空椅子，代表已故的創始者。（1976: 8-9）

這裡所提到的觀音像，最有可能是白瓷塑的白衣觀音，一旦安置在此，這新建築的房子，就變成該教派崇拜中心了。觀音通常被稱為「老母」，自明末起，成為秘密宗教所奉祀的主神，她存在於秘密宗教，並不局限於那個宗派、那個時代或地域。

觀音成為祕密宗教的主神

至今在台灣和其他地方依然存在的幾個教派，是由十六世紀最初出現的秘密宗教中演變而來的。而十六世紀的新教派，又可追溯到十一世紀的白蓮教的精神繼承者。我個人曾親自接觸過一貫道、理教與先天道三個宗教，這三教都信仰觀音。

〔一貫道崇拜南海觀音〕

一九六七年，我在台灣作論文研究時，透過一位熟人的介紹，認識他在一貫道中當老師，且負責管理新竹一貫道中心的叔叔。由於這宗教在當時並沒有被政府承認，因此，我常被要求要小心謹慎，並且對我所學的一切保密。我去拜訪教壇，觀察他們的宗教儀式，也有人為我做了概括性的介紹。

一貫道是個融合性的宗教，它結合了儒教、道教與佛教的教義，並宣稱五個宗教（除了之前所說的三個，還有基督教與伊斯蘭）都含有基本真理的不同方面。然而，因為這些制度化的宗教，在時間的變遷中歪曲了真理，它需要由「古佛王」王覺義（1821?-1884）所創造的一貫道來重整。對於台灣的教徒們，張天然（1887-1947）祖師則受到更高的敬仰。

這個宗教最高的神，就像明朝時所有的秘密宗教一樣，就是「無生老母」或「瑤池金母」—所有人類的創造者與女祖先。它相信「三期」或「三劫」，這可由歷史與來世論的雙重觀念中理解。第一期稱為「青陽期」，由燃燈古佛所統理，此期維持一千五百年，最後為海水所淹沒。第二期是目前我們所居住的「紅陽期」，而其精神領袖是釋迦牟尼佛，此期維持三千年，將被大火所燒毀。第三期是即將到來的「白陽期」，它將由彌勒佛所統理，最後會被大風所吹毀。

老母為了救濟在每一期末災難中的孩子—我們，她派遣老師來點化人類。例如周公、孔子、老子、釋迦牟尼佛、菩提達摩，與在歷史上被稱為道濟（1209 亡）或濟顛，或從十六世紀起就被很多人崇敬為「活佛」的濟公（Shahar 1992, 1994），她透過扶鸞指示這些老師，來和信徒溝通，最常見的就是透過濟公。這個宗教的目標，就是回到我們真正的家鄉，去和老母團聚。

由於對彌勒佛的信仰與強烈的千年期望，一貫道就像白蓮教在明清以降一樣，受到政府的壓制，以及佛教徒的批判，一直到一九八○年代為止。（宋光宇 1983）佛教的不認同是可以被理解的，因為這宗教沒有專職的僧侶，它的宗教領袖，就像一般的教徒一樣是在家人，除了持守素食之外，沒有特別的規約與儀式可遵守。

當一個人要加入此教時，他／她會經歷一個簡單的入教儀式，過程中有傳遞三寶，雖然這個名詞與佛教的相同，但意義完全不同。取代佛教的佛、法、僧三寶，一貫道中的「三寶」是—開啟一個人在眉間的秘密穴道；被老師指導正確的手勢；誦念「五字真言」(1)。

很多來自不同宗教的神，皆為一貫道認同。除了老母，還有其他五尊主要的神—觀音、彌勒、濟公、呂洞賓與關公。雖然如此，在許多一貫道的中心，祭壇中間最顯眼常見的是，以南海觀音為造型的女性觀音像。因為老母—最崇高的神，是無生的，故沒有形體，所以無法看見或描述。

〔理教崇拜「聖宗古佛」—觀音〕

一九八六年，當我為這本書在北京做研究時，我認識了李世瑜—寶卷文學與現代秘密宗教的權威（1948）。李研究理教多年，這宗教的總部在李的家鄉天津，所以，他可以很方便地進行田野調查的工作，收集該宗教的歷史與歷年的發展資料。根據這個宗教所編輯的有關教主的傳記，理教是由山東人羊來如（1621-1753）所創。

他在明末時（1641）考中進士，與其去謀求一官半職，他選擇了照顧母親。他母親過世後，他隱姓埋名地過著隱居的生活，每天在跪拜時誦習經典，更效倣善財的行誼，設立了一個稱為「五十三參」的禮拜儀式，每天拜五十三拜 (2)，他的孝心感動了觀音現身六次來教導他。

這個宗教獨特的特色，是它在聖訓中強調不抽煙、不喝酒的清淨生活。當鴉片成為清代的國禍時，理教徒協助阻止鴉片所造成的毀壞，而獲得社會的肯定。

與其他新宗教不同的是，理教最崇高的神不是老母，而是被稱為「聖宗古佛」的觀音，祂以南海觀音的造型在每個中心的主壇中受到供奉。不僅有觀音本身，連祂的侍者善財與龍女，還有那隻通常被稱為觀音「首相」的鸚鵡，也都同受到教徒的崇拜，那神秘的五字咒語，也就是「南無觀世音」(3)。在他們的禮拜儀文︽五山寶卷︾中，本土經典（《佛頂心陀羅尼經》與《白衣大悲五印心陀羅尼經》）所讚美的觀音，是被列出來崇拜的。

根據李的描述，在天津的教徒們通常以穿白衣、白鞋，甚至白腰帶，來表示他們對白衣觀音的崇敬，所以，他們的宗教也稱為「白衣道」（李 1996: 198）。

觀音老母的出現

在中國大陸，我發現了幾本在明末所撰寫的寶卷，觀音以大士或老母的形象出現於此 (4)，這個以老母出現的觀音形象，是完全創新的，而且並無任何經典的依據。至於她為何在十六世紀後成為神明，最明顯的解釋，可歸因於秘密教徒所供奉的老母的盛名。但這並沒有真正回答到問題，老母的依據是什麼？為何在十六世紀時，祂會突然出現，成為秘密宗教最崇高的神？若不是觀音已是一位博得許多崇敬與景仰的女神，祂怎麼可能突然出現並顯揚威名呢？

再者，為何在有些秘密宗教的經典中，宣稱他們的老母轉世為觀音，或觀音轉世為他們宗教的創始者呢？對於秘密教徒為何要挪用觀音，是很容易了解的。因為在帝權時代晚期，觀音已經成為中國最有名與最受歡迎的神之一，不僅佛教寺院供奉觀音，民間宗教的寺廟也有供奉。

然而，一般的民間宗教，並沒有為他們所敬奉的觀音與其他神明之間，建構一套清楚的理論，而秘密宗教在他們的經典中，頗費心思地解說他們的女神與教主，或教主與觀音間的複雜關係。秘密宗教徒借用觀音，促成觀音最終轉變為觀音老母。同時，許多秘密宗教採用觀音為主神或眾多主神之一，也有助於推廣社會上不同人群對祂的信仰。與觀音有關的各教派寶卷，也成為另一種推廣觀音信仰的重要媒介，在這過程中，也為這已具多面性的神塑造了另一個新的面貌。

在此，首先我要探討一些有名的秘密宗教經典中所描述的老母，及這些經典對他們的女神、創教者與觀音之間關係的了解；接著，再用一個明確的例子，去探究秘密宗教中特有的觀音。

以《觀音濟度本願真經》為例，它是由先天道的創始者所撰寫的寶卷，杜德橋（Dudbridge）認為該書成於十七世紀（1978:69）。一貫道很明顯地與這個宗教有關，因為它將此宗教的創始者，視為自己的創始者。事實上，它真正的創始人—張天然，被認為是先天道第十八代的教主（Lin 1984:129）。

關於兩者皆來自明末白蓮教傳統，並不令人意外。就如《真經》是妙善傳說的改寫，在這本經中，觀音並沒有以老母的形象出現。然後，我研究寫於明末的三本寶卷，其中，觀音曾以老母的形象出現，從例子看來，我們很難去辨別，觀音老母與秘密宗教永恆老母間的差別。一般會用相似但非同樣的觀念與語詞，來形容祂們。不知這些宗派的寶卷，是否利用觀音，來提高作者自身宗教的威望，就如《真經》的事例一樣？或許前兩個例子有這樣的情況，因其中有提到一些秘密宗派的特殊名稱，但第三個例子就很難確定了。

就如秘密宗教徒可能會挪用觀音，觀音的信徒也可能挪用秘密宗教中的無生老母，來增添他們神明的光彩。由於對他們的作者一無所知，很遺憾只能將之忽略過去，或只能推測他們著作的範圍。最後，對於無生老母與觀音老母的根源，我提出了一些假設。（下期待續）

（本文譯自于君方教授所著的《中國的觀音信仰》（Kuan-Yin: The Chinese Transformation of Avalokiteshvara）一書，美國哥倫比亞大學出版社出版。文中標題為編者所加。）

【註釋】

(1) 當老師將手指指在新會員兩眼間稱為「竅」的地方，他就是為後者開了竅。當此人死亡時，靈魂將從這個出口離開身體，由此避免轉世，否則靈魂須經由正常的七孔中離去，且投生到痛苦的世界，這是第一寶。第二寶指的是象徵三教中三尊佛的正確手印。第三寶就是一個絕對不能洩露給別人知道的，向彌勒佛祈求的秘密咒語—「無太佛彌勒」。

(2) 這是唯一一個新教徒加入時要學習的儀式。為了表示尊敬，它將默念與氣功結合在一起。首先新教徒站在祭壇前，低頭、雙腳靠攏、雙手放在大腿上。在默念中，將眼睛專注在鼻端。腳不移動，就迅速跪在地上，雙手伏地，手的位置愈靠近膝蓋愈好，然後再默念一個小時段。

最後，當以額頭觸地禮拜後起立，回復原來的姿勢，再進行第三次的默念。剛開始時，教徒常被勸導要早晚做十二次如此的禮拜。在那時，默念休息時就靜靜地誦念三遍「五字真言」（「南無觀世音」）。

然而，新教徒應該進階到五十三拜，然後要誦念陽祖所撰寫的一部經典。它的內容包含五十三句，每句由三個片語所組成，就在三個默念階段休息時誦持。例如，在第一階段禮拜時，此人就誦念「第一參，參老母慈心無量」。對理教的信徒而言，觀音就是觀音老母。有趣的是，南海、普陀落迦、鸚鵡與潮音洞也都是被崇拜的對象（分別是第二十一、二十二、三十七與五十二拜），象徵著陽祖對普陀的熟悉。這消息來自於李世瑜所創作但未出版的文章—「理教調查報告」，那是他慷慨與我分享的。

(3) 我最初是從李世瑜而接觸理教，他告訴我有關創教者及其主要教義，這些資訊由《理教彙編》—一本由趙敦書所編輯、一九五三年由台北的中華理教總會出版的書所證實。我感謝李世瑜與我分享他的所知，與提供有關他們儀式的寶貴手抄本。

(4) 「老母」的中文名稱當然可從字面上翻譯為「老母親」（old mother）。但既然這是一個尊稱，它應該與「老師」這個詞相提並論，與其從字面上翻譯為「老老師」（old teacher），它應該譯為「尊敬的老師」（Venerable teacher），這就是「可尊敬的母親」（Venerable Mother）是英文較好的同義字的理由。然而，當文章描寫得很清楚，作者是為了強調她的高齡與老態時，那麼，譯為「老母」（old mother）是比較適合的。

【參考書目】

Duddbridgee, Glen. 1978. The Legend of Miao-shan. London: Ithaca Press for the Board of the Faculty of Oriental Studies, Oxford University.

Overmyer, Daniel L. 1976. Folk Buddhist Religion: Dissenting Sects in Late Traditional China. Cambridge: Harvard University Press.

Shahar, Meir. 1992. Fiction and Religion in the Early History of the Chinese God Jigong. Ph.D. diss. Harvard University.

Shahar, Meir. Enlightened Monk or Arch-Magician: The Portrayal  of the God Jigong in the Sixteenth-Century Novel Jidian yulu.《民間信仰與中國文化國際研討會論文集》第一期，一九九四年，台北：漢學研究中心，頁 251-303。

李世瑜，《現代河北祕密宗教研究》，Studdiia Serica Monnoographs. Series B, no. 4. Chengdu.一九四八年。

李世瑜，︿天津在理教調查研究﹀，《民間宗教》第二期，一九九六年，頁 169-210。

林萬傳，《先天大道系統研究》，台南：靜巨書局，一九八四年。

宋光宇，《天道鉤沈》，台北：淵魚出版社，一九八三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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