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光莊嚴五十六期/87年12月20日
心──凡聖之間的一道橋
釋常覺
你是一個「知心人」嗎?
「心」是生命的主導者,凡夫與聖人的差別就在於這顆心,
如果你想超凡入聖,必須學習如何去「治心」……
凡與聖終究有別
在現實生活中,聖者與凡夫共處一個世界,同樣需要飲食以維生,需要衣被以禦寒;同樣以眼、耳而見色、聞聲,以意識分別而知善惡是非。從純粹的認識經驗來說,春天的花、冬天的雪、東升的朝陽、西斜的夕照,佛與凡人所知、所見應該沒有太多區別。所以佛對世人宣稱:「世間智者言有我亦言有,世間智者言無我亦言無」;在世俗諦的世界裡,山不可能不是山,水不可能不是水。
釋尊示現人間,以人身修行悟道而成佛,和所有的人一樣,有一個欲色界必不可少的色身,此色身外有五根、內有六識,是即所謂五蘊和合的生命體。當然還有主觀生命賴以存在的客觀空間(器界)。無論正報或依報,佛並沒有多什麼,人也沒有少什麼;在人看起來,佛身即是人身,佛世界即是人的世界。甚至把佛心與人心推論到──終極心性,也還是心、佛、眾生,三無差別。因此,釋迦可以成佛,人人可以成佛,一切眾生皆可成佛。
但是換一個角度看,佛是累世修來的,佛畢竟不是眾生,根據大乘佛教所說的修學過程,從初發心信解到成佛,必須歷經三大阿僧祇劫,也就是說,人與佛有三大阿僧祇劫的「時間距離」。至於佛在人間所顯示的,為眾生所做、所付出的──由菩薩道難行能行、難忍能忍的六度萬行,凝聚而為無量慈悲、甚深智慧的佛身內涵,以及自覺覺他的自證與化世,充分突顯一位天上天下無與倫比的人間覺者,莫說是凡人,即使二乘聖者的阿羅漢,也只有高山仰止,永遠無法與佛相比擬。
凡與聖的差別在於「心」
佛與眾生有其本然的共同性,也有其不能相提並論的差別義,而同與不同的關鍵,即在於「心」。一方面,心涵蓋一切有情,上自諸佛菩薩,下至蠢蠢含靈,絕對不會是有情而又無心者。因此,心乃凡聖同具,所謂在聖不增、在凡不減,佛與眾生等無差別。
另一方面,心是生命的主導者,什麼樣的心,主導什麼樣的生命、塑造什麼樣的眾生類型;而眾生數量無邊,種類千差萬別,心也千差萬別。就眾生的大動向而言,心淨所以成聖而解脫還滅,心不淨所以為凡而生死流轉。這就是心有淨與不淨的兩面,人有凡與聖的差別。
護法論師在《成唯識論》中,引述《染淨經》的說法:「心雜染故有情雜染,心清淨故有情清淨」,以確證第八阿賴耶識之必有。阿賴耶識是生命的根本,是現起種種心識的潛流,也是染淨同依的識體。有此賴耶,生死邊的惑、業、苦三雜染,和解脫邊的世間、出世間二種清淨道──一切染淨諸法得以安立。
其實,「心淨眾生淨」不必是唯識(心)大乘的不共法,應該說是佛世以來的「古義」。佛於《雜阿含經》第十卷二六七經中,不但說:「心惱眾生惱,心淨眾生淨」;而且還有更接近唯識的開示,例如斑色鳥羽毛鮮豔,顏色雜多,佛說那是因為:「彼畜生心種種故色種種」。這已超出內在的「心雜染」、「心清淨」,甚至外在無邊式樣的有情色身,也在「心」的運作範圍。
「心如工畫師,畫種種五蘊」,這一則譬喻,是《華嚴經》用以詮釋「三界唯是一心作」的,事實上,佛也早在阿含經中說過。佛是針對心有貪欲的眾生,由於迷執五蘊而不如實知,因而對色受等染著不捨,愛取造業,以致招引未來新的五蘊報體,所以佛說:
譬如畫師、畫師弟子,善治素地,隨意圖畫種種像類。
當然,從唯識學者的解讀,必不只是指那正報的五蘊身,而更包括感官經驗的五塵、日月星辰、山河大地,乃至整個宇宙的「一合相」,一切無非眾生自心的構畫與造作。
眾生的心,無始以來的層層熏習,累積既久,蘊涵豐富,就像一個極有藝術素養的畫家,隨意揮動彩筆創造他的作品。在眾生除盡貪欲等煩惱之後,心得清淨,不受後有,才把雜染的五蘊相續截斷。大乘佛教發揮唯心思想到極致,不但趣向寂滅,而且顯示三身,更因「心淨國土淨」,呈現莊嚴的佛土。
佛教的思想觀念,有些人也許覺得太「唯心」、太「武斷」,但崇尚客觀科學——唯物的進化論,說到鳥類為什麼會飛,竟也十足的「唯心」。據說鳥類祖先第一次從海裡爬上陸地,舉頭望一望蒼天,好想一沖上雲霄,於是一代一代地想,一代一代地改善牠們的生理結構,終於有一天夢想成真,果然一一展翅翱翔天空。有趣的是,「唯心」的佛法,與「唯物」的進化論,對於鳥兒為什麼會有燦爛的斑色,和鳥兒為什麼會飛,在理論上竟有異曲同工之妙。
修道首在治「心」
佛教無論是大乘或小乘,中觀或唯識,思想理論也許不盡相同,但修道的重點在「心」,應該是一致的。因為心是迷的根源,也是煩惱滋長的淵藪,若不「修心」以對治,如何悟道?如何了生死?
釋尊曾告訴那許多泡在恆河水裡、一心想要清除罪業的人說:「恆河之水只能洗身體,那能洗淨內在的煩惱和業障?如欲解決生命內部的穢垢,必須學習如何『治心』。」佛有一次問弟子:「牛拉著車趕路,突然停住不動,這時主人該揮鞭向車還是向牛?」答案自然是「揚鞭驅牛走路」。同樣的道理,一個修道者該鞭策的,是心而不是身。
然則如何治心,佛開始教導弟子,方式十分生活化。釋尊以人間數十年的時光,帶領過無數尋道的弟子,從一城到另外一城,從一村到另外一村,或空地經行,或樹下坐,除了托缽以及中夜休息,幾乎無時無刻不在觀察自心、磨練自心。
據《雜阿含經》第十卷記載,某日舍利弗來祇園見佛,報告他剛自「空三昧」出來,佛歡喜讚歎之後,隨即提示一項所有比丘「當如是學」的辦法。那就是每天托缽的時候,或進城,或離城,或入一聚落,或出一聚落,必然看到一些形形色色的人,和各式各樣的事物,其中不乏足以惹起貪欲煩惱的人和物,比丘當下就得檢驗自己的心,仔細確定一下:「那個人、那件東西我喜歡嗎?我竟在所見的對象(色)上起愛念嗎?」若果心存貪愛染著,就該自己警惕:「譬如有人火燒頭衣」,多麼緊張危急,自必趕快設法撲滅。就這樣嚴格控制,時時不放過自己,到了可以把心制住,不隨物轉,即所謂「關閉根門」。
佛曾與外道爭論「何謂修根」,外道以為眼不見色、耳不聞聲,便是「修根」。佛則反問:「盲者不見色,聾者不聞聲,難道是修根?」釋尊自己的立論是:
若眼見色,不取色相,不取隨形好。
更重要的是「不漏其心」。這才是防護於根,才真正關閉根門;這也是修道治心的第一步。
若只是眼見其色,原不是屬於自己的所有物,只因所緣境順於樂受而心起染著,以一個訓練有素的修道者,觀察它「非我所有」,然後把貪欲逐出觀念以外,似乎還比較容易。如果已為自己所擁有的東西,但被他人侵奪或攫取,想要觀其「非所有物」而捨棄,心裡還要覺得安樂,無疑是一種更大的考驗。
《雜阿含經》第二七四經說:祇桓林的一些草木枝條被人取去,比丘們因作「非我、非我所」的觀想,心裡沒有什麼不舒服。在這之前,第二六九經記載,有人砍伐祇桓林的樹木枝條,然後把砍下來的樹枝一大把一大把地「擔待而去」。祇桓精舍的一片樹林,枝條扶疏,佛與比丘們每天都在林子裡經行,或坐樹下禪思,與大家的生活息息相關,如今眼睜睜看著被人砍伐破壞,孰可忍?孰不可忍?此時比丘們必須運用更堅強的意志力,一邊觀想那樹林「非我所(有物)」,「非所應(取著)之法」,一邊壓制心中的「憂慼」(應當還有不平之氣),而讓與實際生活有關的一片好林園,從內心捨離,捨離以後才可以得到「長夜安樂」。
諸如此類的「治心」教材,在佛與弟子們的修道生活中俯拾即是,釋尊常用來考驗那些求道若渴的追隨者。
心夾帶妄情,令眾生無法得見真實
基於佛教的因果理念,任何有情生命的存在,都是一種客觀事實,因為生命是酬因的報體,必係「有因有緣」而成其生,亦必「有因有緣」而致其死,而從生到死之間,生命內部雖剎那剎那在變,但仍是一貫的、有秩序的,在因果法則的規範內存在和相續,縱然再強烈的主觀意識,基本上也不可能超越因緣,隨時隨地改變一個生命的型態。
因此,我們與生俱來的眼、耳、鼻、舌、身,這五種「有色根」的體相和作用,不管經過多少歲月,總是保持著和整個報體同樣的一貫性和穩定性。所以,我們主觀上儘管固執自己喜歡看什麼、不喜歡看什麼,該聽什麼、不該聽什麼,但外界色、聲當前的時候,眼睛、耳朵都得要看,都得要聽,而且照單全收,自身絲毫做不得主。
有情個體生命賴以生存的空間,佛教專門術語叫做「器界」,在與生命緣起相關的意義上,則稱之為「依報」。個體的生存空間雖與其他同一世界的有情共有,但個體生命的五根,對於色、聲、香、味觸的刺激和知覺,仍然是有專屬、有限制的,因為外界所呈現給感官(眼、耳等)的,不管是美好的還是醜陋的景色,不管會引起快樂的還是痛苦的聲音,一切都與報體(生命)有關,附屬於報體,不出生命緣起的規範,也都不是主觀意識可以左右的,眼、耳尤其沒有選擇的餘地。
因此,「內處」的眼、耳、鼻、舌、身,「外處」的色、聲、香、味、觸,這十色處在各自獨立而未構成「二和生識」之前,是客觀的存在,不帶煩惱,談不上染淨、迷悟,不是修道的著力處。其實,即使進入「二和生識,三和生觸」的見聞覺知,也只是單純的認識活動,所謂凡聖同具的「心」,也還是涵蓋這一些。
然而再接下來,見順樂受的好色起欲貪,見順苦受的惡色起厭憎,這才成為「愚痴凡夫」的特色,而有凡聖的差別。舍利弗曾與摩訶拘絺羅探討「眼繫色」還是「色繫眼」——內六處繫外六處或外六處繫內六處的問題。「繫」,與縛、勾、粘著等同意思,即彼此隨逐,不相捨離,不得自在,也即是煩惱的另一名稱。兩位尊者討論的結果是:
非眼繫色,非色繫眼…… 於其中間,若彼欲貪,是其繫也。
真正的問題不在眼見色,而在見色起貪。佛與眾生的不同亦即在此:
世尊見色,若好若惡,不起欲貪……其餘眾生眼若見色,若好若惡,則起欲貪。(《雜阿含經》第二五○經)
各類眾生,各具不同條件的報體,乃是由於無始以來煩惱和業的熏習所造成,在阿含經中若一涉及生死凡夫,亦必溯源於過去的「無明所覆,愛結所繫」。從佛教的觀點來看,不管天上、人間、地獄、畜生,只要是生死報體,就是一種「憂悲惱苦」的果實,一種「純大苦聚集」,也就是中國老子所指的「大患」。
由於這是凡夫的生命模式,根本不可能撇開貪、瞋等煩惱,而保持單純的見聞,其後續必然就是苦樂感受和「要不要」的取捨心態。因此,我們不動心則已,一旦有所認識,則能知的主體已不是純粹的知性,所知的客體也不是存在的本然。一方面認識心夾帶太多的「妄情」,一方面被知的萬物蒙上太多的「幻象」,這才令眾生雖見而不得其真、雖知而不得其實。
不過,凡夫最根本的「無知」,是對於五蘊和合的「我」和周遭的「我所」不如實知,因而生起種種迷執與愛取,以至於逐物流轉而不知苦際。
以「道心」度過生死苦厄
釋尊自菩提樹下成佛以後,遊化人間四十餘年間,接觸過許多人間的無奈,化度過無數被苦所困的人,經常也有許多熱心尋道的人跟著修學。佛為修道者指出一座從生死通往涅槃的橋樑,那就是凡聖同具的「心」,釋尊以此心成佛,一切眾生也可以學習掌握此心,一步一步地跨越生死洪流。
不過在舉步過橋的過程中,仍然需要接納「三界火宅」的事實,如許多病痛纏身的僧俗弟子,包括知名的上座比丘及俗家弟子給孤獨長者,有些甚至痛不欲生、竟想自殺以求脫苦。佛在探病說法中,讓不少為病苦所困者,真能「身苦心不苦」,至少在臨命終時也得以無悔無懼,死後則諸根潔白、容貌安詳。舍利弗涅槃後,佛還說他五分法身不滅。百二十歲的老者那拘羅,拖著殘弱的身體來見佛,自歎「年耆根熟,羸劣多病」,佛說法安他的心,並指示他:「於苦患身,常當修學不苦患身」。老人聞法後自喻「如甘露法,灌我身心」,從此不再沮喪,顯得諸根和悅、貌色鮮明,舍利弗一看便知道他見過佛、受過法益。
釋尊並非世間醫生,不能下藥治病,不能讓病者不死,更不能倒置歲月讓老者不老。但佛總能帶著病者、老者度過人生最黑暗的深淵,主要是佛指引大家找到比現實生命更重要、更可依怙的東西,那就是可以讓大家度過生死苦厄的橋──自己的道心。
(編者按︰文內標題為編者所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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