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光莊嚴五十五期/87年9月20日
認識佛經的一條新途徑
──談談「佛經語言學」
竺家寧
語言對於人類有十分重要的意義,它是人類有別於其他動物的主要標誌。
所謂「佛經語言學」,就是弄清楚古代佛經裡面所說的話,
這樣不但能幫助讀者克服讀經時的語言障礙,更可以作為探索古代漢語的重要憑藉。
什麼是「佛經語言學」?
一般人聽到「佛經語言學」這個名稱一定會感到陌生。因為過去我們一聽到佛經,腦子裡總是泛起一股莊嚴的宗教意識。似乎在一般人的感覺裡這是佛教徒的事,與塵世之人無關。要不然就是搖搖頭說:「喔啊!佛經哪,艱深難讀唷!」這就是一般人心目中的佛經。但在學者的眼中,佛經是義理的、是哲學的,而把佛經視為佛學。因此,拿起佛經,覺得第一件要事就是窮究探討其中的思想與微言大義。
民國初年,梁啟超寫了一部《佛學研究十八篇》,其中有〈翻譯文學與佛典〉一章,特別強調「我國近代之純文學,若小說,若歌曲,皆與佛典之翻譯文學有密切關係。」並論及馬鳴所造的《佛本行讚》,實是一首達三萬餘言的長歌,雖然不用韻,然而讀起來,卻覺得與《孔雀東南飛》等古樂府相彷彿。而其《大乘莊嚴論》則幾乎是一部《儒林外史》式的小說。能令讀者「肉飛神動」。我國自《搜神記》以下同類的小說,與《大莊嚴經論》一類的佛書因緣很深。至於《水滸傳》、《紅樓夢》,其結體運筆,則受《華嚴經》、《涅槃經》的影響也極深。宋、元、明以來,雜劇、
傳奇、彈詞等長篇歌曲,也間接受到《佛本行讚》等書的影響。故梁氏認為近代文學與大乘經典,實有相當微妙的關係。
梁氏是第一個注意到佛經文學價值的人。胡適在《白話文學史》中,更用了兩章的篇幅來介紹「佛教的翻譯文學」。他認為佛經「給中國文學史開了無窮新意境,創了不少新文體,添了無數新材料」。像《法句經》中的偈語本是眾經的精華,不加雕飾,自成文學。又如《維摩詰經》本是一部小說,富於文學趣味;《妙法蓮華經》可算是世界文學裡最美的寓言。胡適又認為,印度文學裡有一種特別的體裁,散文記敘之後,往往用節奏文體重說一遍,這部分叫做「偈」。中國彈詞文學裡的說白與唱文夾雜並用,便是受佛經的影響。
中國的傳統文學,是很少富於想像力的,像印度人那樣上天下地毫無拘束的幻想能力,使中國神仙文學從簡單拘謹的《列仙傳》、《神仙傳》發展到《西遊記》、《封神榜》,都是印度文學透過佛經所帶來的巨大影響。此外,佛教的傳教運用了轉讀、梵唄與唱導,這是佛經文學傳到民間去的途徑。古代和尚念經,講究聲韻技巧,小孩唸書,秀才讀八股文章,都哼出調子來,這都是受到佛經的影響。
自梁啟超、胡適以後,人們除了宗教的佛經、哲學的佛經之外,開始注意佛經文學的一面。然而,文學和語言是一體兩面的。既然注意到文學的層面,自然也會逐漸注意到語言的層面。事實上,當梁啟超強調文學價值的同時,他也專有一節談及語法及文體的變化。他發現佛經一概不用「之乎者也」;也不用駢文家的綺詞儷句;倒裝句以及句中夾雜解釋語的情況極多;又多重覆前文語。還有許多帶有長串形容詞的名詞;散文與偈交錯,而偈又無韻。這些分析已經觸及了語言研究的問題。
然而,在語言研究風氣不盛,語言知識不普及的我國,這方面的進一步開展就顯得遲緩許多。事實上,這是佛經研究的重要一環。下面我們來談談「佛經語言學」的定義、範圍與內容。
「佛經語言學」的定義、範圍與內容
語言對於人類有十分重要的意義,它是人類有別於其他動物的主要標誌。人類利用語言傳播自己的經驗,累積共同的智慧,它幾乎是整個文化賴以成立的基石。所以,無論是中西方的學者自古都非常重視語言的研究。我國早在兩千多年前就有了《爾雅》、《說文》、《方言》、《釋名》之類的語言學專著,清代的語言文字之學更是達於鼎盛。只是近百年來,西方的研究成果超越了我國,所謂「現代語言學」指的正是西方的語言學。
我們要真正了解語言,應該由四方面著手:語音、構詞、詞義與句法,這是語言組成的四個主要領域。因此,「佛經語言學」的研究可以劃分為這四個部分。所謂「佛經語言學」,也就是弄清楚古代佛經裡面所說的話,包括東漢以後所有翻譯為中文的佛教經典,也包括唐、宋、元、明各代本國和尚所撰寫的禪宗語錄。「佛經語言學」就是要把裡面的語言現象弄得清清楚楚,這樣不但能幫助讀者克服讀經時的語言障礙,更可以作為探索古代漢語的重要憑藉。
「佛經語言學」的研究方法就是要觀察我們的語言是如何產生變化,變化的規律又如何?因為佛經保留了大量當時的語言記錄。古代的譯經者為了更有效地傳播佛法,總是運用社會大眾的口語來進行佛經的翻譯。所用的詞彙,在當時都是耳熟能詳的群眾用語,絕不是象牙塔裡少數學者孤芳自賞的語言。唯有這樣,佛法才能深入民間,和民眾沒有隔閡。
但也正是這個緣故,今天我們讀佛經感到困難重重。因為社會的語言最容易產生變遷,不斷的演變是語言的常態。一般人說佛經難讀,他們總有一個誤解,以為是其中的道理過於艱深,不是一般人能夠了解的。其實,我們想想,佛陀是最平易近人的,他最鼓勵僧人們入世傳法,他要解決的是人們最普遍、最基本的情慾與離苦的問題,他絕不會拿一些眾人不能接受的高深哲學來讓眾人產生距離感。佛經正是佛陀想要傳播的教訓,它必須是平易近人的,譯寫成中文的佛經也當遵守這個原則。
梁啟超曾指出,佛經數千卷,其中的道理可以用兩個字包含,那就是「無我」。那麼佛經難懂的癥結在那裡呢?其實是語言。因為那是古代的白話文。明白了這個道理,我們今天若要真正讀懂佛經,首先就必須克服語言的障礙,必須從「佛經語言學」著手。
為什麼要研究「佛經語言學」?
〔了解佛經語言的面貌〕
由以上的介紹,我們可以知道,研究「佛經語言學」的知識至少有兩個目標:
第一、是要通讀佛經,了解佛經語言的面貌,不僅知其然,還要知其所以然。
第二、在於了解自己語言的變遷歷史。知道語音、詞彙、意義、句法如何改變,進而把語言的奧秘揭發出來。
古代的出家人,把「佛經語言學」的鑽研,視為日常生活中一門重要的功課。宋代鄭樵《七音略》序提到:釋氏以參禪為大悟,通音為小悟。所謂「通音」,就是語言、音韻的研究,可以說一部中國聲韻學幾乎與佛門脫不了關係,同時也說明了古代僧人對「佛經語言學」的重視。近世佛教界對「佛經語言學」的生疏,雖然與大環境有關,但是只要我們有決心,繼承過去的優良傳統,重振「佛經語言學」的研究,應是出家人以及語言學者責無旁貸的工作。
〔中文佛經是全世界最龐大的佛典資料〕
談到「佛經語言學」,一般人總有個觀念,以為就是指梵文、巴利文的研究。這個觀念未必正確。其實,全世界最豐富的佛經文獻是由中文寫成的。其中有極多的語言現象至今尚未弄明白,如果連我們自己語言寫成的佛經都還弄不清楚,卻一窩蜂地去弄外語佛經,不是有一點捨本逐末嗎?試想,我們擁有一部又一部的大藏經,從宋代的《開元寶藏》,到今天的《佛光大藏經》、大陸新編的《中華大藏經》,前後曾編過三十部以上的大藏經。這是多麼驚人的大事業啊!這麼豐富的語言資料,竟然把它放在一邊,冷落而不加過問,又多麼可惜啊!
事實上,梵文、巴利文的研究,對本國的語言學無法提供任何實質上的幫助,其目的只是在於原始佛教思想的探索而已。這類工作,熟悉拼音文字的西方學者已經做了很多,我們實在不需要捨己之長,而去一窩蜂地和他們爭著做同一件事。要知道,有一件事是外國人很難深入的,那就是全世界最龐大的佛典資料——中文佛經。全世界只有我們有能力、有義務做好這份工作。不是嗎?那麼,就讓我們一起來好好關心一下中文的佛經吧!
如何著手研究「佛經語言學」?
前面談到語言的研究分為幾個部分,因此,我們研究「佛經語言學」當然也應該劃分為這四個部分,至於要選擇那一部分,完全決定於自己的興趣。另一方面,還必須要有相關的知識,包括語音學、構詞學、詞義學、句法學等。以個人的經驗來看,研究佛經語言應顧及以下幾點:
第一、要有精密的歷史觀念。佛經翻譯的時間很長,前後將近一千年之久。這一千年間,語言會有很大的不同。比如東漢的用語和六朝會有差異,這是詞彙變遷的緣故。魏晉的音譯詞和唐代也會有差異,這是語音不同的緣故。因此,精密的斷代十分重要。
第二、要有清晰的辨偽過程。早期佛經,包括東漢到西晉時代,有很多失譯的經典,也就是不知譯者的佛經。到了隋、唐時代,卻都掛上了譯者的名字,顯然有很多是後人附會的。這類情況我們都要一一考察清楚。
第三、要有講求證據的精神。語言學是一種科學,必須有一分證據說一分話,以客觀的態度進行研究。而古代語言是一種曾經存在的事實,我們要重新發現這些事實的真相,便要用求真的態度,大量地羅列材料,窮盡式地探索,據以分析還原其本來的面目,不能有一分主觀猜測的成分,也要避免用現在自己的語感去下結論。這和文學的賞析很不一樣。
第四、要有充分的語言學知識。有完備的學理作為基礎,才有可能做出正確的研究。例如閱讀有關語言學方面的書籍,選修有關語言學方面的課程等,特別是自己預備要探索的領域,更需精熟。如果準備要一探音譯詞的奧秘,就必須具有語音學的充分知識,懂得音標的使用,了解種種音變的規則。如果準備要一探佛經句法的奧秘,就必須具有句法學的充分知識,懂得句型的基本構造,了解種種造句成分的功能。
第五、對古代漢語要有完善的了解。光具備一般語言學的知識是不夠的,還需要對中國語言的歷史有所了解,尤其是佛經翻譯時代的中古語言。在這一方面,中國古代的語言學家們已經做了很多的研究,也留下了豐碩的成果。包括聲韻學、訓詁學、文字學諸方面,以及無數的古代字典、辭典、各類工具書。這些知識都可以透過閱讀相關書籍而獲得。
竺家寧簡介
1 民國三十五年生,國家文學博士。曾任教於淡江大學;並於法國高等社會科學院,進行敦煌佛經之語言研究;現任中正大學中文研究所教授。
2 發表有〈早期佛經中的派生詞研究〉、〈佛教傳入與等韻圖的興起〉等論文,並著有《聲韻學》、《古漢語複聲母研究》、《音韻探索》等書。
3 目前正從事西晉及三國佛經詞彙之研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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