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光莊嚴五十四期/87年6月20日
托缽記
釋自惇
我在心中祝禱,深深感謝投下的每一塊錢,
感謝那一張張虔敬、歡喜的笑臉,
就只因為我現出家僧相,得到陌生的他們歡喜的布施。
一開始,「托缽」似乎是一個好玩的遊戲。三壇大戒的戒寮裡,戒兄弟們相互在缽裡投錢墊底,心裡都期待著要出山門兜風。
還沒走出山門,信眾就爭相往缽裡投硬幣了。「阿彌陀佛!」我口裡應答著、祝福著。順著一隻隻缽上的手往上看,我看到他們的臉,歡喜的、恭敬的,充滿企盼的,銅板碰撞缽底的「ㄎㄜㄌㄚ」聲那麼響亮,是否象徵他們心中深切的願望?要敲響佛法的大門?種下福田裡的種子?要為自己的親人、事業求平安、求發展?
佛陀!我是您的弟子,我依著您的教法要到城市裡托缽。我是一個乞士——上求佛道,下乞飲食,我用乞化來養活色身,也讓眾生有個親近出家人的機會,讓自己調伏慢心,和眾人結緣。
佛陀!兩千多年前,您就是這樣做的,佛法傳到今日,傳到中國,傳到我的身上,今天我也學著這麼去做了。
佛陀!我希望佛法可以繼續地傳下去,傳下去。淚水成串地滑下,但是,別人不知道我為了什麼而哭。我換上笑臉,要讓信眾起歡喜、生信心。
我在心裡默默地對著今天我將遇到的人說:「不管你起的是什麼心念,即使是未曾親近三寶,就只那麼一念歡喜心,投下一枚硬幣,甚至你只是遠遠地望著,希望你就種下成佛的種子,希望你所求滿願。」
我在心中祝禱,深深感謝投下的每一塊錢,感謝那一張張虔敬、歡喜的笑臉,就只因為我現出家僧相,得到陌生的他們歡喜的布施。
我知道,或許在另一個因緣裡,在某種利益的衝突下,笑臉可能成為猙獰的臉;或許在另一個生疏的時空,笑臉成為冷漠的臉;或許在來生,恭敬變成不信三寶的蔑視。但我深深祈求著,祈求自己不要忘記他曾對三寶投下了那麼響亮的期望,不要忘記他虔誠的布施。
陽光慢慢強烈了,我有斗笠呢!佛陀!您沒有斗笠吧!您還赤著腳呢!在炎熱的天氣裡,走在長長的土石路上,只為了乞一頓飯,很辛苦呀!佛陀!您為什麼願意這麼做呢?
如果我也這樣乞食,我會更能直接感受到受供養的恩德,更容易起慚愧心。如果我也這樣乞食,施主會給什麼呢?好的或壞的;新鮮或腐敗的;我愛吃或不愛吃的;態度是恭敬還是應付的?我終於明白乞食就是為了要降伏這些好惡分別啊!
佛陀!不管天候如何,不論路程長短,甚至路人的態度是否有所好惡,今天的托缽我都要堅持下去,我沒有足夠的智慧來判斷:「應不應該托缽」、「應該怎樣或不應該怎樣……」。我只知道:當我世俗的知識、平凡的能力都求不到答案時;當我薄弱的意志與無法自主的感情,讓我茫然無措時,您的教法是我最終的依靠、行止的依據。
是的,即使路人拿石頭扔我,我還是要捧著我的缽往前走;在我生生世世學佛的路上,我也要學習您不畏艱難的毅力;在我的第六意識無法思考,在我的第七意識失去維繫色身呼吸能力之後,我只能依靠著對佛陀的信心,選擇我的方向了,但要怎樣才能在自己的八識田中深深埋下這樣一粒種子呢?
我們的隊伍走錯了路。哦!這些人家真有福報,意外地見到這麼長長一列的出家人,我多麼希望每一步踏過,就能給那一寸土地帶來安樂,但是,我沒有這樣的能力呀!
許多小孩被父母抱著,努力學著將手中的錢投入缽中,迎著那天真無邪的可愛笑臉,我有沒有能力滿足他們布施時的祈求呢?啊!我做不到這些,但是我也祈求和每一個人結上共成佛道的善緣,而在今生,十年、二十年後,當這些居士抱著的孩子長大了,我希望能說法給他們聽。
居士們一手捧著一袋硬幣,一手忙著依次放入前排戒兄們的缽中,快輪到我了,哎呀!怎麼來不及接就跳過去了呢?我有些失望。看來有一些居士似乎在挑揀著,選擇一些有緣的法師布施吧?
想起「菩薩戒」中,次第請一位凡夫僧的功德大過別請五百羅漢、菩薩僧的功德,沒有分別是多麼可貴啊!
走著走著,身心竟有點疲倦了,我心底暗暗嘲笑自己,繼之想起一小時前發的願:「我要不畏艱難地往前走!」「嘿!不要懈怠!」我如此告訴自己,又提起心力。
走到漢口街,我想到:「二哥就住在這附近呢!他會出來嗎?」「這裡離紫竹林精舍遠嗎?我好想看到我的師兄們呀!」「信眾布施的數目不大,如果我從前的同學在這裡,他們看到我會願意布施吧?他們有能力布施多一些的。」「這些人好眼熟,會是佛學研讀班的同學嗎?」我的心念跑呀跑呀,在過去的人與事裡穿梭不停……
熾熱的陽光在斗笠的阻擋下,仍感覺刺眼,吵雜的車聲、人聲,弄得耳朵呼呼作響,一波波的疲憊感像大浪在心海裡翻攪,我的頭腦開始不清楚了,過去未出家前的種種逸樂與舒適感也像幽靈一般浮現出來。
「ㄎㄜㄌㄚ」!耳邊突然傳來一聲銅板的清響,我心頭為之一震,「菩薩戒」的戒文歷歷鮮明地浮現腦海:
寧以此身臥大流猛火、羅網熱鐵地上,終不以此破戒之身受於信心檀越百種床座……;
寧以鐵鎚打碎此身,從頭至足令如微塵,終不以此破戒之身受於檀越恭敬禮拜……;
寧以百千熱鐵刀矛挑其兩目,終不以此破戒之心視他好色……;
寧以利斧斬破其身,終不以此破戒之心貪著好觸……。
信眾的手又爭著投下硬幣,此時那「ㄎㄜㄌㄚ」的聲音卻變成詛咒我打妄想的惡果,我低下頭微弱地答應著「阿彌陀佛」,手上的缽頓時沉重起來,我好想要蓋住我的缽口,對他們說:「不要布施給我,我不配接受供養!」但是我不敢。
繞過人行道上的一堆狗糞,我想:「破戒的人為人所不願親近,猶如避開這污穢的糞便一樣。」我開始努力持楞嚴咒,來對抗欲念。
就這一瞬的慚愧心生起,雖然我還沒戰勝外馳的心念,但突然間覺得自己又可以坦然地抬起頭來面對信眾了,我感覺自己又有資格接受布施,此刻的我雖不完美,但是我起了斷惡的心,我並不愧對這一身出家的形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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