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光莊嚴四十六期/85年6月20日
圓融無礙的人生智慧(上)
王邦雄 主講
編輯組 整理
各位師父、各位居士大家晚安：
很榮幸有這機會來到佛門清淨之地，今天要和諸位報告的主題是「圓融無礙的人生智慧」。
一般世俗講圓融無礙指的是圓滿和諧，好像是要犧牲原則沒有是非，或委屈自己討好別人的意思。今天我們要講的圓融無礙，不是沒有是非，做個爛好人，這樣的圓融沒有意義，我們所講的圓融無礙是種修行的境界。這境界不是委屈自己去討好別人的人生態度，而是經過心靈的修養所達到的圓融無礙，我們能接受別人、肯定別人，這樣才是我要講的圓融無礙的人生智慧。
無缺陷、無對立的人生
人生智慧一定是人生的修行，要有修養才有道行。佛就是「覺」，「覺」就是智慧，一定要覺悟才能大徹大悟。什麼是圓？就是沒有缺口、沒有缺陷的人生藍圖。什麼是融？那是沒有對立、沒有抗爭的人生旅程。一個是圓，一個是融，圓融就是無礙，把自己解消，讓自己融入，就不會產生阻礙。所以，我們通過這兩個來講圓融無礙──沒有缺口、缺陷的人生藍圖，沒有對立、抗爭的人生旅程。
比較簡單的說法是「人生海海」，諸位有沒有聽過電視廣告詞──少年耶，人生海海....。你可不要看輕這四個字，我有個當國中老師的外省籍學生來問我，他的學生在作文簿裡寫「人生海海」，結果他不會改，在辭典裡也找不到，他想這學生的學問怎麼這麼大，所以趕快跑來請教老師。「人生海海」是什麼意思？依我的理解，人生是苦海無邊，為什麼無邊底下又叫海？我們知道人生很苦，但是我們還是要在人間做人，你「海」我也「海」，我跟你一樣大，我跟你同在，大家都「海海」，所以叫「人生海海」。意思就是不要逃避，要承受這些苦。做人家兒女很苦，做人家父母很苦，做人家先生、太太也很苦，但是我們要面對、要承受，與他同行，這就叫「人生海海」。你可能會質疑在那裡才可以找到沒有缺口、缺陷，沒有對立、抗爭的人生？我們現在看到所有的人都有缺陷，所有的家庭都有缺口，人間的街頭、黨團流派怎麼可能沒有對立、抗爭呢？
[殘而無障]
那麼，圓融無礙的人生不是變成不可能了嗎？這一年我們的社會關懷是無障礙空間，就是任何建築物都要為殘障人士留下輪椅可以進出的走道。有的人天生是殘障，我稱這是天地的缺陷，就好像天寒地凍、天殘地缺一樣，但我們不能聽任天殘地缺、天寒地凍來成為人生的障礙，要把天生的殘缺還給天地。人間最苦的媽媽就是生了殘障兒的媽媽，她總認為是自己的罪過，幾乎活不下去。去年有則新聞說一個媽媽生了腦性痲痺的孩子，幾年下來，病情沒有改善，最後她讓兒子死了，她自己也死了。我看了以後非常心疼，內心一直想整個社會和家族的救援團體，怎麼沒有保住這位媽媽和殘障兒呢？她的生路給封閉了，找不到她們母子可存活的空間，我認為這是社會的病痛。儘管天殘地缺，我們希望把殘缺還給天地，我們都沒有機會告訴這位媽媽這是天地的錯，不是她一個人的錯，就好像我們生病是代表所有的人生病一樣，所以我贊成全民健保，因為別人代表我們生病，我們代他支付醫藥費，這是天經地義的。
所以，我們一方面要把殘缺還給天地，一方面要彌補天地的缺憾，我們去做慈善事業來援救他們。這樣的話，我們才能讓殘障變成殘而無障，建立一個殘而無障的社會，讓他們有存活的空間，這是我們的社會、政府機構要做的事。他是天生殘障，是代表眾生殘障，不要再給他障礙，讓他可以在人間來去自如地行走，這才是一個理想社會。
我有個學生全身脖子以下只有左手兩個手指頭會動，脖子會轉，是重度殘障，因為她寫字像刻印，速度趕不上別人，所以考了兩三年才考上高中，後來又考上文化大學哲學系，現在在日本福岡九州大學的心理學研究所念博士。日本政府給她一輛電動輪椅，開關就設在左邊，這樣她就可以在福岡的大街小巷穿梭來去，另外日本政府也派兩三個社工人員輪流幫她清掃、做菜；她自己穿一件衣服要花一個多鐘頭的時間；有個晚上她幾乎凍死，因為她的手無法去開暖氣；有次要去開學術會議，走到一半下大雨，她又不能撐傘，剛好那時路上沒有人，她就一路淋雨，一邊走一邊掉眼?，又濕又冷地回到住的地方，她就這樣從碩士班念到博士班。
有次她要搭地下鐵，但發現月台在兩三層的地下，根本無法下去，便打電話給福岡的地下鐵管理局，說她想搭地下鐵，但電動輪椅下不去，管理局官員聽到馬上道歉說當初設計錯誤，沒有考慮到殘障人士，要她到地下道入口，於是四個大漢把電動輪椅抬下去。然後再打電話到她要去的那一站，那邊又派四位把她抬上去，送到地下道出口。那電動輪椅非常重，有次我到日本演講，和一些台灣的留學生去咖啡廳喝咖啡，咖啡館有階梯，台灣去的四、五位念博士、碩士的學生都抬不動，我趕緊下去幫忙，才知道有那麼重。我們要讓她來去自如，她殘我們讓她無障，取消她的阻礙，讓她和我們一樣，電動輪椅就是她的腳，她有權利活下去，有權利交朋友、讀書，有權利隨心所欲到她想去的地方。
當她回台北時，她也想搭火車南下，台北火車站第一層有電梯可直達地底下的月台，可是她無法上車站大廈，就打電話給台北火車站站長，站長說：「我們很忙，你自己想辦法！」她眼?差點掉下來，心想這是我的國家，怎麼日本人那樣待我，自己的國人卻這樣待我！她在日本 NHK 的電視台所舉辦的寫作比賽得了好幾次獎， 每次都上電視接受訪問。各位要知道日本人會做好事，但是他做好事又要人家承認他是好人，愛人家讚美。有次電視訪問就問她：「你覺得在台灣與在日本感受上有什麼不同？」在日本你要怎麼說有這麼明顯的不同？顯然他們在等著讚美，我的學生連續兩三年都拒絕回答。後來她回台北告訴我，她不能違背良心說話，但又不能說日本很好，台北很爛，問我該怎麼辦？後來我幫她想到一句話，就說：「我來到貴國感受到人情的溫暖；在我的鄉土，我們比較鼓勵大家自立更生。」這樣沒有違背良心，也對得起自己的國家。
通過她的切身經歷我們來說無礙，她是殘缺的，我們要幫她消減障礙，來承受她的殘缺，有時天地也會做錯事，但是我們可以來彌補天地的缺憾。所以，不論當義工或從事慈善工作，我們一定要通過這個角度來思考，要消除客觀世界的障礙，不障就是無礙。
[缺而不陷]
接下來我要說的是「缺而不陷」，這不是從客觀世界說，而是從主觀的心靈來說。主觀的心靈感受有缺，但不要陷落在自己的缺裡，儘管我天生殘缺，但我並不自苦或老覺得天地不公平。生命最大的難題是心靈的陷落，心靈陷落會關閉自己的心，別人的關心進不去，自己的愛也出不來，道家說這是「哀莫大於心死」，人生最大的悲哀是我們的心死掉了，這叫「陷」。所以儘管有缺，但是不要讓我們的心陷落在深層的悲哀裡。
我在民生報看到一則新聞，有個小孩叫劉子旗，他的臉因燙傷開了好多次的刀，整容都無法恢復從前的樣子。所以，媽媽就把家裡所有的鏡子都收起來，不然就吊得很高，不讓他看到他自己，怕他會被自己嚇壞。沒想到有一天，媽媽發現劉子旗站在浴室的洗手台上對鏡子看自己，媽媽在浴室門口一看嚇壞了，只聽得劉子旗說：「媽媽！我看自己也不會太難看啊！」這孩子真的是菩薩，他這句話救了他的母親，他媽媽總覺得是自己的罪過，各位都知道很多嚴重燙傷是因媽媽一時疏忽造成的，所以這個媽媽充滿了罪惡感，劉子旗說這句話拯救了他的母親，也拯救了他自己。雖然他有缺，但他沒有陷落，他把自己拉了起來，同時救了母親、家人，甚至可能救了他的老師、同學，畢竟人生命最重要的是人格、慈悲、愛心、尊嚴，而不是這張臉。
所以，圓融無礙同時包括殘而無障、缺而不陷。首先不要讓我們的社會有障礙，所有的大廈、公寓、學校一定要讓殘障的人自己可以進出；第二是我們要自我救助，不要讓自己陷落在人生的缺陷裡。（下期待續）
【編者按：本篇是王邦雄教授於八十五年一月七日於高雄紫竹林精舍所舉辦的「社教講座」的演講內容。王教授為國家文學博士，現任教於中央大學哲學研究所，台北大學籌備會研究員，負責人文學院的規畫工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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