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光莊嚴二十三期/79年10月4日

埋在衣領下的臉

敬斯


  在學校裡,我是學生心目中的「慈悲」老師,同事讚賞的「愛心」老師,更是校長肯定的「認真」老師,能榮獲這些讚譽實在是跟我的習性有關。

  高中時,我的導師常說我是「雞婆型」的人,因為我非常樂於助人。畢業後,從事教學工作,我依然不停地「布施」時間、精神,甚至金錢在學生身上,這不但塑造了自己的好形象,無形中全班同學也都以我為中心。但是,就在我成為大家公認的「好老師」的同時,我發現自己缺少無我無相的「般若」觀照,在助人的同時未能影響學生們的價值觀念,甚至有寵壞學生之嫌!且讓我舉個小故事來說說吧!

  上學期剛開學時,每當午餐時間一到,我就發覺坐在教室右後方的一位男同學,桌上沒有便當,總是楞楞地坐著,我私下找他來問:「為什麼不吃飯?」他什麼話也不說,直低著頭,過了一會兒,胸前的衣襟竟溼了一大片──他哭了!

  這麼瘦弱的身體,又不吃午飯,我不禁關心起他的家庭背景。但他是一年級的新生,學校裡並沒有任何輔導資料可以借查,如何著手呢?我突然想起國文老師曾讓他們寫過一篇作文──「我的家庭」,於是向國文老師借來他的作文簿。文中他這麼寫著:「……我有一位認真負責的父親,一位慈祥勤儉的母親,一個大家閨秀的姐姐和一個名列前茅的哥哥……,我是個幸福兒,擁有一個溫馨的家庭……」我更加納悶了,於是依著通訊錄,掛了通電話到他家去,接電話的是他的鄰居,據說:沒有人見過他的父親,他從小就和母親相依為命,可能是個私生兒。他的母親嗜賭如命,若輸了錢,餓肚子是常有的事……。我簡直不敢相信,原來他在作文簿裡所編織的只是一個美麗的夢想。

  一陣心酸過後,我決定訂個便當給他。隔天,我找他來,告訴他:「學校裡訂了份便當給老師,但是老師吃素,請你幫老師解決這份便當,好嗎?」他低著頭,似乎露出歡喜的神色,轉頭就走了。我不禁對自己的善巧布施,感到沾沾自喜。

  過了幾天,我發現早自修時,他常趴在桌上,向前詢問,他把臉埋在胳臂裡,說:「我沒吃早餐,沒有力氣!」很自然地,我給了他二十元下課後去買早餐吃。

  大約一星期後的第一節下課,害羞的他居然和另一位同學到辦公室來了。問他有什麼事,他的臉低得快埋進衣領裡,另一位同學開口了:「老師!他沒吃飯,想向您借錢吃早餐啦!」我很大方地又給了他三十元,然後拍拍他的肩說:「以後有困難就來找老師,不必不好意思!」他點點頭快速地跑走了。

  一個星期六中午,午睡時,矇矓中我聽見樓下有人喊著:「老師!老師!」起身往樓下瞧去,電線桿旁邊蹲了個瘦弱的小男生,那可不是──那張埋進衣領裡的臉!下樓問他,好不容易他才說:「老師!您可不可以給我五十元?我沒有錢吃晚飯……。」這次拿錢給他時,我開始擔心起自己的布施是否會使他養成隨時向人要錢的壞習慣,而擔心的背後,也起了厭煩。

  不久,隔壁班的老師告訴我說:我的班上有幾位男同學,利用午餐時間,偷偷地躲在工藝教室後面抽菸,而他居然是其中的一個。

  當天盛怒之下,我重重地打了這幾位同學手心,而對於他,我更加倍地打,並且大聲地喝斥:「人窮志不窮,環境愈艱困,你自己要站得更穩。若是自甘墮落,沒有人能幫得了你的……。」

  他的表現更令我難過。從那一天開始,班上總是多出一個便當──他不再吃我訂的便當了。

  大約又過了兩星期,一天,他到辦公室來找我,精神是奕奕的,手中握了一張百元鈔票,對著我說:「老師!我利用放學後去幫人洗碗,以後每天可以領一百元,寄放在您這裡,好不好?」我十分歡喜地拍拍他的肩,發現他的胸膛是挺的,露在衣領上的臉是軒昂的,這次他真的是靠自己的力量站起來!

  由這次經驗,我深刻地體悟到斌宗法師在「心經要釋」上說的:「布施無般若,惟得一世榮,後受餘殃債」的道理。布施須有般若當前導,才不致流於「濫慈悲」,才能為對方作長遠的設想。布施若只是一連串短暫的救濟,受施者將因此失去自尊與慚愧心,終致完全失落自食其力的機會。對於施者而言,在般若智慧的引導下,他將不再只看見自己的付出而沾沾自喜,或當對方不能如期望表現時,也不致陷溺於厭煩、失望、懊惱或傷心等情緒中,能適時、適機、恰如因緣地調整自己。

  以般若智慧助人才能稱為真正「悲智雙運的布施度」,這是我願盡形壽精進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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