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人民解放軍的槍彈射穿胸膛、坦克車輾軋身軀,以致鮮血迸流的當下,青年們為自己的犧牲感到無比光榮。廣場上的斑斑血跡,只要一場大雨就可以沖刷淨盡,而潑灑在青史上的碧血則任時日侵蝕也無法磨滅。
在海峽此岸,也有些青年正在淌著鮮血,但淌血的背景卻大不相同。
事實上,他們是一群十幾、近二十歲的青少年。在每一個「吉祥」的日子裡,他們總會在寒風中、烈日下出現,隨著人潮走遍大街小巷、山巔水涯。大地即將休憩之時,來到廟前,當著層層圍觀的人群,他們掩不住步行一天的疲憊,恍惚地顫抖著。這時候,旁邊出現一個壯年人,遞給首位古裝人一圈鋼筋,第二位一把利劍,第三位一支鋸子,……孩子們順服地解下上衣,依次走到廟階上。陡然間,鋼筋穿透雙頰,利劍重重砍上前額,鋸子對著伸出口的舌頭上下滑動……鮮血噴湧之際,孩子們無法自已,顫抖得更厲害了,而鋼筋仍在抽長,利劍仍在劈砍,鋸子仍然游走……都出自孩子們自己的手!噴米酒對穿鋼筋的人是無濟於事的,酒只好被灌進口中,後者再也不能抑止,跳躍了起來,旁邊兩個壯年人馬上扣住他的雙臂穩住了他。完全癱瘓的身軀,在旁邊壯年人每抽出一小段鋼絲的同時,就頸身抽抖,久久不停。
嘖嘖稱奇的人潮逐漸散去,孩子們頭臉的鮮血兀自未乾!胸前的一大片紅,就和孩子流血前所現的臉譜一樣詭異、猙獰。只有到這時候,孩子們以鮮血祭祀神明遶境威神的獻禮才算「平安」地表達完了。
根據科學家研究,這種被一般人認為是神靈附體的狀態通稱為精神恍惚﹙trance﹚,以術語而言叫「人格解離」﹙personality dissociation﹚。這時當事者本人平常的人格暫時解離或處於壓制的狀態而不活動,感官上則產生各種幻覺,在行為、語言上則為另一個「人格」所替代,這人格就是他一向仰慕、熟識的神的性格,而不是真正是神降附在他身上。
大抵容易「人格解離」的是一些精神不很穩定的人,他們接受了外來的刺激與暗示後,很快就產生人格與精神意識的變化。這時,他們的中樞神經系統對內外資料與訊息處理的方法,暫時失去以往的統一整合性,對思想及所表現的行動以及器官感覺的輸入,都行高度的選擇性與壓制性,因此有些人格解離與不同程度的意識上改變,所產生的幻覺與幻夢就被認為是神託附的現象,而在身體上,其末稍神經的感覺和傳遞都很弱。因此身體上縱有皮肉割傷,也不會有很疼痛的感覺,也因此童乩「作法」時敢用刀劍砍背、鐵筋穿頰。這分離的狀態在很短的時間內隨時可以復原,且隨次數的增多,任何刺激與暗示都可以引起習慣性的解離。至此,我們對「八家將」起乩時的特有情況應有一明晰的認識了!
在很多原始民族中,童乩是普遍的宗教表現。西伯利亞通古斯族的「薩滿信仰」就是出產神媒的正宗,據說「小薩滿」﹙shaman﹚即是挑選族裡早期就呈現精神萎靡、多病、常昏睡、作幻夢的少年,加以訓練而成,這就是先天性傾向加上社會認同而成為文化的一部分。由於神媒存在的認同,有時在乩童作法時也會有人突然「跳」了起來,進入精神恍惚的狀況,他就成為神媒的候選人,這是屬於文化暗示的結果。如果前述先天性或文化暗示產生不出神媒,則用訓練的方法來造成,有的透過生理的刺激,如聲爆、強光、微波等,以及體能的剝奪,如飢餓、乾渴或過度疲勞等引起的幻覺或錯亂,另有用暗示、催眠等促成其進入精神恍惚的狀態。台灣民間所運用的「坐禁」或「守禁」的做法,就是透過食物與光源等種種感官刺激的剝奪,令人精神恍惚,達到訓練的目的。最後一種方法就是用藥物,曾有深入探索美國印第安民族宗教信仰的人類學研究者發現:印第安民族會服用麻醉草葯,以引起感官幻覺,到一未曾經驗過的世界。他們除了藉著這些植物去認識未知的世界外,並認為這是與神交往的方法。
「八家將」的誕生其最初原因,大致不出前說四種,但是在文明的時代裡,究竟是什麼因素,讓孩子們由現代社會進入那原始的世界?
不久前,本寺法師受邀請到附近國中,於週會對學生演講。結束後,該校校長表示:現在社會風氣很壞,學生無所適從,學校教的一套不見得校外行得通。老師交待學生要做功課,但孩子回了家,父母還在工作,家裡沒人,孩子就拿著父母給的晚飯錢去打電動玩具了,錢花光了才回家。村裡街頭的電動玩具店已經又新開了好幾家,這情況就更嚴重了。又最近村裡成立一個八家將團,專找那些打電動玩具的孩子到團裡去,有的孩子根本連學校都不來了,鎮日就泡在團裡。同學都傳說是在練功,但去家庭拜訪發現也沒有回家,偶而回家,孩子會宣說:老大夠義氣,無條件帶他到處玩,介紹他認識「神仙世界」……,都勿須花半毛錢。
由以上兩項見聞,不難想見民間信仰中屬神明護衛的八家將,在現時代,很有一部分必須有人以非法的手段,或誘或脅十三、四、五歲的國中生來充當。不喜歡上學的孩子正好因此脫離學校,並免費享受逃學的非正當消遣。一旦遊行中需要,這些平常遊手好閒,吃喝玩樂的孩子就被架上去自我宰割以顯神明威靈,而其顯靈的憑藉,很可能就是前述服用藥物一途。服用藥物一方面因應表演的需要,同時也對孩子現前的行動、將來的前途產生紺制的效果。
高速公路上,急馳而過載著神轎的卡車上,可能發現他們正躺靠著打盹;神廟前的戲坪下也可能是他們過夜的地方;廢棄的穀倉、住著傍生的豬舍、雞寮,都可以是他們歇腳的地點……。隨各處廟會不同的起迄時間,他們的進食也變得或多、或少、或有、或無。最叫人難以想像的是:他們那在表演時殺、砍受傷的身體,要如何躺臥才能好好休息?鋼筋穿破了的臉頰、割傷了的舌頭,如何在進食各種冷熱食品時,安然地品嚐出味道來?
佛經中記載著地獄眾生,因生前所造的種種惡業,必須不斷接受拔舌、剉腳、踩刀山、睡針床、攀劍樹……等種種折磨,在瞬息間生死、死生,心力交瘁之下,便無暇顧及其他了,遑論善法;八家將這種不斷往赴廟會、新刀劃舊痕的行徑,身心所遭受的痛苦,和地獄的眾生又相去多少?而其中,最艱深難熬的又莫過於發自內心深處的掙扎──明知前去的命運如何,又不能不往赴──這不正是人道中的無暇眾生嗎?對一個學業未成、又無謀生技能,身心未成熟、又受葯物控制的孩子而言,用這種方式換取隨班一天一萬二千元大家一起分的錢來糊口,不能不說是絕路中苟延殘喘的方法!
安全是所有動物的基本需求,人更是群居的動物;穩定溫馨的家庭生活是人格得以健全發展的溫床,更是促成社會進步的基石。這些遷徙不已、居無定所的八家將,除與團中兄弟共吃喝、赴廟會外,是沒有所謂家庭溫暖的。流盪的生活、身心的創傷都直接扼殺他們的人格健康、情緒穩定,而間接關係著社會的幸福和安寧。數年之後,當這些孩子成了家,誰可能要求一個對家庭、對親情毫無經驗的人,承擔新家庭的保障?提供新生兒健康的生長環境?病態的搖籃裡,誰能保證不蘊育出與父親踏上相同人生旅途的下一代呢?而我們的社會也只好一直揹負這些代代相傳的「血脈」……
自由、民主與平等是人類的基本尊嚴,也是所有世界性正信宗教始終追求的。隨著科技文明的進步,精神、意志的提昇也成為高度的需求。擁有更多科學知識,在處理問題、面對困境,應該可以用更人性、更理智的方法來解決。如果社會大眾還繼續為盲目的信仰、無意義的傳統,付出青年的鮮血,而其結果是人性的抹煞,社會進步的阻梗,這與大陸青年所抗議的政治狀況,除層面不同外,又有多少實質的差別呢?要我們的青少年不做無謂的犧牲,而能在絕對必要時,為人類歷史流出珍貴的鮮血,除了宗教界要澈底反省,設想轉移的方式外,台灣青少年教育的價值、體系、內涵、方法……恐怕更需要被深刻的思索及改革吧!
2.李亦園著,「『唐璜的門徒』之外」,同前書,頁一三三∼一四○。
3.董芳苑著,認識台灣民間信仰,長青文化事業有限公司,75年9月增訂版。
4.董芳苑著,台灣民間宗教信仰,長青文化事業有限公司,73年7月增訂版。
5.地藏菩薩本願經觀眾生業緣品第三。
6.慈悲梁皇寶懺卷四出地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