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光莊嚴 Glorious Buddhism Magazine

 / 第 92 期 96 年 12 月 20 日出刊

紫柏憨山

大師與親師友的互動(下)

編輯組

明末,天災與人禍不斷,礦稅的開徵,使得民不聊生的社會景況,更是雪上加霜。讓我們從大師的故事中,領略不同情性、不同願力下生命風格的展現,以反照自己正在行走的路途。

亦師亦徒

紫柏十七歲時,性格剛烈勇猛,體型高壯,志向遠大,嚮往古代游俠的生活,滿腔熱血地打算離家行俠仗義,沿路除暴安良,最後到達邊疆立功塞外。

父:「路途又遠,人心又險,你還是留在家裡吧!」

紫柏:「別擔心!我武功高強,說不定還能中個武狀元!男兒志在四方,我明天一定要走。」

紫柏執意如此,父母雖然不捨,但勸也勸不動,便把家中僅有的微薄積蓄全數讓他帶出門去。

紫柏離家幾天就遇到第一個難題──下雨了。意氣風發地出門,並沒有帶傘。只好在人家屋簷下暫避。

不一會兒,一位撐著傘的出家人經過,問:「這位壯士要去那裡?貧僧送您一程如何?」

紫柏:「我現在四海為家,沒有一定要去的地方。」

「那麼到敝寺避避雨如何?」

紫柏點點頭,跟著出家人共撐一把傘來到虎丘雲岩寺。

「時候不早,我去幫您準備晚餐。有事找我,就說找明覺法師即可。」

當晚紫柏隨眾作息,參加晚課。聽到僧眾誦念:「南無普光佛、南無普明佛、南無普淨佛……」《大懺悔文》中八十八佛名號,十分歡喜,覺得心中的濃霧突然散開,明白執意離家就是為了與佛接心。於是一早起來就去找明覺法師:「師父!我要出家。」

明覺:「出家是件大事,您可以在這兒多住幾天,再考慮看看。」

紫柏:「我已經決定了。請您為我落髮。」又將帶在身上的盤纏全數交給明覺法師:「這些錢,請您為眾僧準備齋食。」

明覺看他意志堅定,就向寺眾宣佈這事,並幫他剃度。成為出家人的第一晚,紫柏整夜都在打坐。

不久,明覺想募萬斤鐵來鑄大鐘。紫柏自告奮勇去募化。他想能夠拿出萬斤鐵的必定是大戶人家,於是來到一戶富商家敲了敲門。管家出來了:「師父來化緣嗎?請進來稍坐一會兒,我去準備素齋。」

紫柏:「我來募鐵鑄鐘,想見主人。」

「實在不巧,主人外出去了,並沒有說什麼時候回來。師父請進來坐,我立刻準備齋食。」

「不用忙了,我就在門外等吧!」

紫柏便在門外打坐,管家拿素齋來供養也不食用,就這樣不飲不食地從白天坐到黃昏。

夜幕降臨時,主人回來了,看到這景象非常驚訝,問:「師父為何坐在這裡?」

紫柏:「我等這戶的主人。」

主人:「我就是這兒的主人。」

紫柏:「我是虎丘雲岩寺的僧人,來募萬斤鐵鑄大鐘。」

主人:「這麼有意義的事,我願意布施。師父請先用齋,過幾天我差人將鐵送過去。」

紫柏這才開始用餐。

幾天後,大戶主人果然依約將萬斤鐵送到寺中。寺眾都對紫柏的能力感到佩服。

紫柏二十歲時,明覺為紫柏傳授具足戒,又推薦紫柏到武塘景德寺閉關三年。出關後,紫柏決心四處行腳,就向明覺告辭,走上四方參訪之路。

十多年後,紫柏已是名滿天下的大師。他回到虎丘,沒見到明覺,便問寺眾:「明覺法師行腳去了嗎?」

寺眾:「他已經還俗了,目前在吳會大澤一帶行醫為生。」

就像青天霹靂打在頭上,紫柏感到自己有義務找明覺好好談談。但兩次來訪,明覺都推辭不見。

紫柏於是到大澤上租了條船,並告訴船東:「我身體不太舒服,請您立刻請明覺醫生來,只有他有辦法治。」

船東:「的確,明覺是我們這兒醫術最好的。」船東很快找到明覺,並將他帶來船上。

一進船艙,明覺立刻被隻強壯的手抓住。他最不想見到的紫柏,竟然就站在面前,一時呆愣不知要說什麼。

紫柏看到度他出家,為他授戒的師父,竟然穿上俗家衣服,迷失在擾擾紅塵中,忍不住流下淚來,嘆息地說道:「師父您怎麼迷失路徑到這種地步呢?您現在打算怎麼辦呢?」

明覺慚愧低首,過一會兒,便回答:「我跟您回去吧!」

紫柏於是將明覺帶回虎丘,讓他落髮圓頂,重披袈裟。

紫柏始終以明覺為師。心生慚愧的明覺,也以弟子之禮來禮敬紫柏。兩人的關係,既是師父也是徒弟,既是徒弟又是師父,在佛教史上留下非常特別的一頁。

(《憨山老人夢遊集.徑山達觀可禪師塔銘》)

脫去一層還一層

萬曆元年,紫柏到京城法通寺參訪遍融老和尚,為了展現求法的誠意,特地穿上最好的袈娑去求見。

遍融和尚坐在炕上,問:「你是甚麼人?」

紫柏:「只是從江南來的寒貧晚輩。」

遍融:「來京城作甚麼?」

紫柏:「學習如何講經說法。」

遍融:「為何要學講經說法?」。

紫柏:「為了貫通佛經要旨,代佛宣揚佛法教化。」

遍融:「要秉持清淨無染的心,登台講經說法。」

紫柏:「現今晚輩已不染一塵。」

遍融走下炕來,拉著紫柏的袈裟說:「你說你已不染一塵,這麼好的袈裟又從甚麼地方來呢?」

紫柏一時愣住。

遍融:「把袈裟布施出去吧!」說著就將紫柏的袈裟脫掉,送給在一旁的侍者。

紫柏還來不及反應,袈裟就被脫掉了。遍融看到紫柏的貼身衣物,大笑說:「脫去一層,還有一層。」

紫柏受到很大的撞擊,連忙頂禮遍融法師,在法通寺住下。

除了聽經聞法外,遍老的一舉一動,都對紫柏有很大的啟發。遍老常對來參訪的佛子開示:「不要貪名圖利,不要攀緣貴要之門。一心辦道,老實持戒念佛。」遍老也是這般修持。

九年後,紫柏離開法通寺。一日走在松林中,聽到風聲,頗有感觸,寫了首〈詠懷〉:「少年屠狗混春秋,誰料披緇作比丘;俠習自慚忘未盡,真修方喜進無休。安禪雲石為床坐,說法松風代舌頭;唯剩閒身何所事,山川重疊恣遨遊。」自己習氣未除,遍老開示:「脫了一層,還有一層。」果真觀察入微。雖然是為了習講而來參訪遍老,卻從此不願登台講經,只是隨緣說法。

十九年後,紫柏又回到法通寺,遍老已經圓寂。

感念遍老的恩德,紫柏寫下了〈祭法通寺遍融老師文〉:「出世法中則有戒嗣焉,有法嗣焉。予於遍老之門,未敢言嗣。若所謂德,則此老啟迪不淺,焉敢忘之?」遍老雖歿,但言教、身教還是不斷地啟迪後學,令人懷念。

(〈祭法通寺遍融老師文〉、〈釋鑑稽古略續集 (卷三)〉、《紫柏老人集卷之二十六》)

法輪無窮轉未盡

某晚紫柏夢見侍者穿著白色鎧衣。隔天就有位穿白衣的趙姓居士求見。

趙居士:「弟子懇請剃度。」

紫柏:「居士很面善。」

趙居士:「這是弟子第三次來求。第一次因緣不足未見到師父,只在門外禮拜;第二次有幸會見,卻被您拒絕;這回弟子第三次相求,務請師父成全。」

紫柏:「昨夜我夢見穿白鎧衣的人擔任侍者,你又恰巧穿白衣,莫非我們真有師生之緣?我原已不想再收弟子,但看你誠意殷切,就收為關門弟子,名法鎧吧!」

紫柏為法鎧剃髮授具戒,並開示:「並不是受完戒就擔得起如來家業。當年我受完比丘戒,曾閉關專研經教三年,然後四方行腳參學。你也應該深入經藏,行腳參學,多方歷練。」

法鎧於是辭別師父,到天目山上研讀經藏並過著苦修的生活,幾年後下山四處行腳。八年後才回來為師父祝壽。

法鎧一見師父就問:「某甲為生死大事,願師指示。」

紫柏立刻給一頓痛棒。

法鎧再問一次,紫柏又下一頓痛棒。法鎧又問:「永嘉大師說:『了即業障本來空。』只如師子尊者、二祖、肇公等,是了得也未?」

法鎧話還沒說完,紫柏連下好幾棒,說:「會麼?會麼?」

法鎧:「不會。」

紫柏:「本來空是甚麼乾屎撅?」

法鎧突然省悟,不斷點頭。從此見地即穩密。

隔年紫柏要法鎧南下弘法。法鎧竭心盡力重建了遠公塔,並住持浮山大華嚴寺,處事魄力一如師尊。

一年後紫柏圓寂,靈龕奉歸徑山寂照庵。後移葬文殊台,並邀請憨山和尚舉行荼毗入塔事。憨山對眾弟子說:「紫柏法師最大遺願就是《徑山藏》的編刻完成,有誰能接下這個重擔?」

法鎧:「為報師恩,義不容辭。」

憨山讚嘆:「紫柏法師門庭峻絕,棘棒一條,全無忌諱。俗話說:『棒頭出孝子。』就教出像法鎧這樣勇於任事,不避刀鋸,繼志述事,光前絕後,無視利養的大丈夫。紫柏雖歿,門庭猶放光芒!」

(《憨山老人夢遊集.徑山化城寺澹居鎧公塔銘》)

踏入千峰去復來

萬曆十八年臘月,紫柏大師和湯顯祖在南京鄒元標的寓所初次見面,鄒替二人做引見。紫柏立刻吟了首詩:「搔首向東林,遺簪躍復沉;雖為頭上物,終是水雲心。」

湯顯祖呆住了,好一會兒才說:「這是不才二十年前的舊作,想不到您竟然能誦出!」

紫柏:「『嗜欲淺而天機深』的人才寫得出這樣的詩。老僧與您神交已久,今日相見,證明我們緣分很深。」

顯祖:「不才受寵若驚!我願意皈依您,跟您學佛。」

皈依儀式上,紫柏為湯顯祖起了「寸虛」的法名,並開示:「心只有方寸大小,眾生卻日夜不停把恩怨情仇往這樣狹小的地方填塞,把方寸蒙蔽住。老僧期勉您能常以四大觀身,讓方寸時時與虛空相應。」

顯祖:「感謝師父開示。」

三年後,紫柏聽說湯顯祖仕途不順,被放逐到遂昌,認為這是度他出家的好時機,於是由杭州乘水船來到龍遊縣,然後翻山越嶺,不辭艱險,徒步進入遂昌。

紫柏:「你不好好在平地待著,跑到這種深山幽谷。為了找你還得通過千岩萬壑,汗水不知淋溼了幾件僧服。」

顯祖:「讓師父這麼辛苦,真是慚愧!附近有座唐山寺,環境清幽,一同遊賞如何?」

紫柏:「我早就想參訪唐山寺了,趕快帶路吧!」

到了唐山寺,顯祖說:「這兒真是靜修的好環境!」

紫柏:「唐朝末年有位貫休和尚曾在唐山寺靜修十四年。貫休立誓畫十八羅漢。每回遇到挫折,不知該如何下筆時,就會有異人在夢中指點他。畫到最後一位時,異人指點他臨摹池水中所見的影像。暗示貫休:羅漢是他的前身。」

顯祖:「是這位貫休和尚的事蹟,讓師父想來參訪嗎?」

紫柏:「是的!貫休和尚所見到的池水中有一群紅色的魚。這群紅魚見到月亮映在水面的影子,以為那是食餌而游去吞服。日復一日,年復一年,月影經過魚的千萬次吞吐後變成金丹,終於魚化為龍,得成正果。

貫休的俗姓正是『湯』。你又和這兒有緣,或許湯休正是你的前身。望你千錘百鍊之後,能悟道證果。」

顯祖:「這裡是值得一遊再遊,但我不敢自比湯休。」

紫柏見寸虛不能直下承當,見不到本來面目,有些失望,但不灰心,寫了首詩贈送:「踏入千峰去復來,唐山古道足蒼苔;紅魚早晚遲龍藏,須信湯休願不灰。」

五年後,紫柏聽說湯顯祖因仕途不順,又遇愛子夭折而棄官返鄉。又風塵僕僕去找顯祖,想度他出家。

紫柏:「寸虛,你賦性精奇,是累世修行才深植的。這些年來你遇到的逆境多而順境少。這是造物主要讓你看破俗情,放下羈絆,抱著必死的決心,拚命與五陰魔血戰一場,最後明心見性,悟道證果。」

顯祖:「還請師父諒解我。白居易、蘇東坡這兩位較我更有佛緣的文人也還被情所困。」

把古時的文人都搬出來,紫柏明白寸虛還依戀擾擾紅塵。但還是苦口婆心地勸說:「希望你明白,我對你的期望很高。大概法名『寸虛』把你限制住了。今後你改名「廣虛」,望你在修行上日有所進,能廣如虛空,無所滯礙。」

顯祖:「多謝師父新賜法名。」

湯顯祖雖然沒有出家,但他所寫的〈玉茗堂四夢〉,用戲劇來傳達人生如夢的哲理,可說深受紫柏大師的影響。

顯祖聽說大師可能被牽連進「妖書事件」,立刻勸紫柏隱遁避禍。

顯祖:「師父既是出家人,應該住山潛修,不需在俗世奔忙!」

紫柏:「出家人住山有何難?與世沉浮才困難。你的意思我明白,但在落髮那一刻,就決意為法捐軀。這次事件如果跟文字、書籍有關,你文名遠播,大街小巷都在傳唱〈玉茗堂四夢〉,處境比我危險得多,還是先避一避吧!」

湯顯祖只好先行躲避。

紫柏大師竟因「妖書事件」死於獄中。湯顯祖吟著師父的〈感懷〉詩:「風塵那得此中幽,萬壑千岩鎖一邱;白髮不栽偏易長,紅顏欲駐卻難留。飛禽有跡空中覓,老衲無心物外遊;試問故人槐國夢,五更霜冷解惺不?」

想到師父以佛法、生民為己任,勇往直前,義無反顧。而自己蒙師錯愛,兩次三番不辭勞苦前來相度,當真師恩浩蕩,今卻欲報無門。感恩與慚愧的淚水從內心深處不斷地湧現出來。

(《紫柏尊者全集》〈與湯義仍〉〈還度赤津嶺懷湯義仍〉/徐朔方:《湯顯祖評傳》)

嚴母慈心

憨山八歲時上學,借住在隔河的親戚家。臨行前母親說:「沒事不要回家,一個月回來一次就好。」

好不容易放假回家,母子相見非常開心。收假時,憨山拉著母親不想離開。母親並沒有表現出不捨,反而立刻翻臉,生氣地鞭打他,趕他到河邊。憨山不肯上船。母親抓他頭頂的髮髻,拋入河中,頭也不回地走了。當時祖母在旁,趕緊呼救,船夫才將憨山從水中救起,送回家來。望著驚魂未定的孩子,母親沒有一句安慰的言辭,只說:「這麼沒出息的孩子,淹死算了。」又打小孩,趕他離開。

「母親心好狠。」每回看到同學開心地回家,憨山就想到母親的無情,湧起一陣難過,漸漸就不想家了。

事實上,母親卻常望著對岸流淚。祖母責罵她:「當時那麼狠心,現在哭有什麼用?」「必須斷絕他對家的依戀,才能專心致志地讀書啊!」

有天憨山問母親:「為何要讀書?」

母:「為將來能做官!」

憨山:「做什麼樣的官?」。

母:「由小官做起最後升到宰相。」

憨山:「當了宰相後呢?」。。

母:「就一個字:『罷』!」

憨山:「真可惜!一生辛苦,到頭卻罷了,有什麼用?我想做個不罷的。」

母:「像你這樣不成才,大概只能做掛搭僧。」。

憨山:「那是什麼?有什麼好處?」

母:「僧是佛弟子,行遍天下,自由自在,到處有信眾供養。」

憨山:「這個正適合我!」

母:「就怕你沒福報。」。

憨山:「為什麼需要福報?」

母:「世上狀元常有。出家做佛祖,哪是常有呢?」

憨山:「我有福報,就怕您捨不得。」

母:「你如果有福報我就捨得下。」

憨山笑笑,把這番話放在心裡。

隔年,看到幾位挑著擔子的行腳僧。憨山沒見過這樣裝束的人,就問母親:「媽!這些是什麼人?」。

母:「掛搭僧。」憨山想:「這就是掛搭僧呀!」非常高興地看著他們。

僧人將擔子靠著樹旁放下,向他們問訊化齋。母親連忙烹茶及準備齋飯,對他們非常恭敬。眾僧吃完,站起來正要道謝,母親急忙避開,說:「不用道謝!」僧人便挑起擔子走了。

憨山疑惑地問:「這些僧人為何這麼失禮?我們請吃飯也不謝一聲。」

母:「他們道謝的話,我們供僧的福報就消散了。」

憨山心想:「原來僧人地位這麼崇高,有機會我一定要出家。」

十二歲時,憨山聽說報恩寺的西林大和尚是位高僧,就跟父母說:「我想去報恩寺跟西林和尚學習。」父親不答應。憨山望望母親,母親便對父親說:「就隨他的志向吧!讓他去追求自己的未來!」憨山如願在報恩寺出家。

四十四歲時,憨山想回家省親,又怕落入世諦,心中猶豫。一晚靜坐,忽然浮上一偈:「煙波日日浸寒空,魚鳥同遊一鏡中;昨夜忽沈天外月,孤明應自混驪龍。」於是急呼侍者:「我現在可以回鄉見二老了。」

母親聽說憨山要回來,先請人來問到家的時間。憨山回說:「如果母親能歡喜得像我不曾離家,我可以回家住兩晚。否則就不回去了。」

母:「能見一面就歡喜不盡,何況住兩晚呢?絕對不會有任何悲傷的!」

久別重逢,母親沒有喜極而泣,只有笑容滿面。憨山感到母親的特別。

到了晚上,家族中的長輩來探望,問:「他是搭船還是走陸路來?」母親回說:「這有什麼好問的呢?」長輩又問:「從何處來?」母親答:「從空中來。」憨山這才發現母親與眾不同,便說:「難怪當時您捨得讓我出家!」

憨山又問母親:「分別後想我嗎?」

母:「怎麼可能不想。」

「您都怎麼排遣想念的心緒?」

「知道你在五台山修行,我就問師父:『五台山在那裡?』師父說:『在北斗星之下。』從此,我每夜就向北斗星方向朝拜並稱念菩薩名號,就會不想了。後來又假設你已離開塵世,就是不拜也不想了。現在看到的,應該是你的化身吧!」

第二天,憨山和大家一同祭祖,又為二親卜得葬穴。當時憨山的父親已八十歲。憨山開玩笑說:「今天就把老子活埋,省得改天還要來。」說著拿起鏟子挖地。母親把鏟子奪走說:「老婆婆自埋,又何必麻煩人!」

第三天,母親歡喜告別,沒有皺一下眉頭。憨山明白母親智慧過人,並非尋常女子。時時發願回向:「願父如淨梵,母如耶夫人;諸佛下生時,依我父母出。」

(《憨山老人夢遊集.憨山老人自序年譜實錄》)

法雨雨人

父親帶著年僅十二的憨山來報恩寺見住持西林和尚。

和尚見到憨山非常歡喜,讚嘆:「這孩子骨氣不凡,如果流為俗僧,就太可惜了。我將請明師來教他讀書,看他未來成就如何?」

父親離開後,憨山如願留在報恩寺跟隨西林和尚。

這時無極大師正在三藏殿演說佛法,西林和尚帶著憨山去聽講。遇到也來聽講的趙大洲。趙問憨山:「你想做官?想做佛?」

憨山:「要做佛。」

趙轉頭對西林和尚說:「這小孩不能輕視,一定要好好栽培,將來會是人天的導師。」

西林和尚特地找來俊公教授《法華經》,憨山只讀了四個月就能背誦。其他經典,也都能在短時間內流利地背出。西林和尚見他學習快速,又請了先生教他四書五經,憨山很快就能一字不漏地背誦。先生又教他古文、詩詞、辭賦及當時文人的作品。在先生指導下,憨山很快便能寫詩作文章了。

這時有人勸憨山:「以你的才華去參加科舉必定金榜題名,留在寺廟太可惜了。」

憨山:「是啊!寺裡環境和我當初想得差很多,我會想想是不是去參加科舉更適合我。」

雲谷法師聽說這事,擔心憨山會離開,特地找他來問:「聽說你不想出家了,為何你會遠離當初的決定呢?」

憨山:「當初因為不喜歡俗世才來這兒。但這些年來發覺這兒和俗世也沒太大分別。」

雲谷:「你厭離俗世,為什麼不學高僧行徑呢?古代的高僧,備受尊崇:在天子面前不受臣禮拘束;父母也不拿他當晚輩;四周還有龍天恭敬地護法。你去找《傳燈錄》或《高僧傳》來讀,就會明白了。」

憨山到書架上翻找,看到一部《中峰廣錄》,便問雲谷:「這本是嗎?」

雲谷:「是的!用心體會書中深義,就能明白出家為僧,是多麼難能可貴了。」

憨山只閱讀到一半,心境便豁然開朗,非常愉快地對雲谷大師說:「這正是我要追求的。」就禮請西林和尚披剃、授戒。身心內外都顯現出家的大丈夫氣象。

時光飛逝,一年很快將結束。除夕那天,西林和尚對大眾說:「我今年八十三了,隨時都可能往生。我的弟子有八十多人,卻沒一個真能承繼我的法業。」

然後,拍著憨山的背說:「我真希望能見到他獨立弘法的時候,可惜等不到了!憨山年齡雖輕,見解卻老成。我往生後,寺裡大小事務不能解決的,都交由憨山處理,你們不可因他年幼就輕視他。」大眾含淚點頭接受。

年初七,西林和尚突然搭起戒衣,遍巡全寺寮房,向全寺僧眾一一表達感謝之意,離別的氣氛瀰漫全寺。幾天後,西林和尚身體微恙,弟子端藥給他。他說:「我就要去見彌陀了!」拒絕吃藥。只是不斷地誦念《金剛經》。又過幾天,聚集大眾圍繞念佛。西林和尚就在佛號中提著念珠,端坐往生。

隔年二月十八日午時,突然下起傾盆大雨。一道閃光從佛塔打下,烈焰立時由大殿竄出,一發不可收拾。眾人奮不顧身忙著救火,個個焦頭爛額,卻徒勞無功。到了下午,整座寺廟一百四十多間屋舍都燒成灰燼。

官府認為寺僧故意縱火,將寺中十八人逮捕。其他寺僧怕被牽連,各各逃避。憨山卻挺身而出,向官府請求送齋食到獄中,獲得允許。雖然相去二十里路,憨山還是每天不辭勞苦走這一趟。又各處請託,詳細說明整起事件是天災、是場意外。如此過了三個月,在憨山大力奔走下,寺僧全數平安釋放。

報恩寺遭回祿之災,百廢待舉。憨山與師兄雪浪兩人痛哭三天後,便決定要共同興復報恩寺。只是,自西林老和尚圓寂後,新任住持曾清算寺中財物,發現西林老和尚沒有任何積蓄,為辦喪事,寺方又借貸不少。現在,又要重建報恩寺,住持非常憂心,立刻召集大眾。在簡要說明負債狀況後,住持請大家集思廣益。

眾人面面相覷,會場一片寂靜。

這時,憨山發言了:「我建議將和尚所留下的衣缽等物,能變賣的,先賣了還債。若還不夠,就把田產變賣來償還。把債還清後,僧眾的衣食就容易維持住了。」眾人同意,於是設齋請貸主帶著債券前來。很快將債務清償完畢。

年方二十幾歲的憨山,在西林老和尚圓寂後一、兩年,帶著大眾一起度過難關。

住持對憨山說:「西林和尚真是伯樂識千里馬,我現在完全服氣。」

(《憨山老人夢遊集.憨山老人自序年譜實錄》)

相逢即相別

萬曆十四年秋,紫柏與憨山在即墨城第一次會面。

紫柏:「年初就收到您邀請來牢山一敘的信函,現今才來,勞您久候。」

憨山:「那裡,您舟車勞頓,才真是過意不去。最近因為太后賜《大藏經》一事,前往京城謝恩。您的弟子于君玉到京城來通知您已出發的消息。我日夜兼程趕路回來,還好在這裡相遇。」

紫柏:「四方參訪是出家人的本分,算不上勞頓。只有過膠西時被河水阻攔了一下。不過拿出面對生死的態度,直捷穿過也就到對岸了。」

憨山:「膠西的河水又急又深,直沒至肩。但我想,這必不能擋您的熱情,您一定連停也不停就衝過來。」

兩人談了一夜,十分盡興,互認對方為知己。隔天一同到牢山。

紫柏在牢山留了十天。

離別時,深覺依依不捨,寫了首〈留別憨公〉傳心意:「大道久荒涼,離歌東海旁;行蹤將萬里,津濟正微茫。白日肝腸苦,青山骨肉香;相逢即相別,揮淚欲沾裳。」

萬曆二十年,皇太后派近侍贈送紫袈裟給紫柏大師。

紫柏:「聖恩浩蕩,唯小僧才德不足,不堪承受。還請皇太后將紫袈裟賜與憨山德清。」

近侍:「您老這樣推辭,小的無法回復。」

紫柏:「我作首詩讓您帶回去交待好了。」「三十年來江海遊,尋常片衲度春秋,自慚貧骨難披紫,轉施高人福更優。」〈辭賜紫以讓憨公〉

皇太后看了詩很不高興,認為他不識抬舉。紫柏只求無愧於心,並不在意皇太后的不悅。

同年紫柏興復了石經山琬公塔院,便請憨山前來觀石經與撰文作記。兩人共住於慈壽寺。

憨山:「若不是您熱心奔走,興復了琬公塔,這位隋唐時代的靜琬法師大概就被遺忘了。」

紫柏:「是您能體會琬公的用心,才寫得出〈琬公塔院記〉這樣擲地有聲的名作。」

憨山:「不過拋磚引玉,倒讓您見笑了。琬公刻石經,想使佛種不滅;您刻方藏,想使佛法流傳廣布。真是前有古人,後有來者。」

紫柏:「編藏工程浩大,需要您鼎力相助。」憨山:「一定。」

紫柏:「此外,編本朝《傳燈錄》也是迫不及待,需要我們去承擔。」

憨山:「『哲人日遠,典型夙昔。』這真是有意義的工作。」

紫柏:「想唐宋時佛法在中土多麼興旺,大師輩出,著作至今仍振聵啟聾;而今世衰道微,雖有不少修禪者,卻往往走偏了還洋洋得意。」

憨山:「所以我們應該共赴曹溪,重開禪宗法脈,引導眾生走上解行並重的正確道路。」

兩人交談四十晝夜,商討了編藏、續傳燈錄及興復曹溪祖庭等三大事業,而後兩人便分頭進行。三年後,憨山正在整理續傳燈錄的資料時,卻因「私創寺院」的罪名而詔捕入獄。

紫柏為營救憨山四處奔走。各地為憨山祈求的法會一場接一場。幾個月後,弟子報告紫柏:「憨山法師被判遣戍廣東雷陽。」

紫柏:「那麼他一定會經過南京,我先去那裡等。」

兩人在長江上會面。

紫柏:「一聽說您遇難,立刻在佛前許願誦念《法華經》百部,回向您能安全無虞。」

憨山:「我們當臣子的必須服從君父的命令,何況這是我的定業所造成,請您別再操心了。」

紫柏:「您的生死關係佛法的存亡,我一定努力為您平反。如果您不能生還,我也不會活著。」

憨山感激得什麼話也說不出,只是一再點頭致意。兩人相對無言,到了必須分別時,紫柏握著憨山的手臂說:「如果我先死,後事就交給您了。」

紫柏和憨山分別後,立刻入京為營救憨山之事積極奔走。然而憨山還未恢復自由,紫柏卻在萬曆三十一年因「妖書事件」入獄,且坐化於獄中。

憨山在萬曆三十九年獲赦,心想:「應該去寂照寺弔祭紫柏法師。」但直到萬曆四十四年,憨山才得空前往。正好遇到紫柏弟子要將師父遷葬。

憨山親自為紫柏舉行荼毗儀式,作〈徑山達觀可禪師塔銘〉。後又整理並校閱紫柏生平著作,並為之作序。盡心盡力去完成紫柏的囑託。

紫柏與憨山之間的深厚情誼,正如同憨山弟子福徵所盛讚的:「誼足千古」。

(《憨山老人夢遊集.憨山老人自序年譜實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