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光莊嚴六十期/88年12月20日

大悲懺與觀音信仰

大悲懺的成形與流行

于君方 著
張譯心 譯


大悲咒是推動觀因信仰的一個有力媒介,唐、宋時記載許多誦大悲咒獲得奇妙的感應。

宋代知禮所以製作《大悲懺法》,很可能是受了唐代以降大悲咒盛行的影響,

這部懺如此受歡迎的主因,是源於它提供了中國人崇拜觀音的一個宗教儀式。



參加大悲懺法會

  一九九六年一月我在台北時,參加了北投農禪寺的「大悲懺法會」。或許因為當天是星期五下午,來參加的五百多名信眾大部分都是女眾,年齡層大約是從十幾歲到六十幾歲左右,有些人還帶了小孩子一起來參加。雖然在場的男眾顯然只佔少數,還不到一百位,但在年齡上則較為一致,約二十歲到四十歲左右,大多是大專學生與社會人士。法會從下午兩點到四點,歷時約兩小時。根據農禪寺與在市區的安和分院所排定的活動時間表,平均每個月都舉行兩次大悲懺法會。通常,法會舉辦的時間,也會為了方便信眾參加而稍加更動,有時是在下午,有時則在晚上,同時也會選擇在星期一至星期五的其中一天或週末舉行。當我詢問聖嚴法師這樣的拜懺儀式為何會舉辦得如此頻繁時,他的回答是:「這是因為中國人與觀音特別有緣。」大悲懺法會受歡迎的情形,當然不只限於農禪寺與其分院,事實上,在台灣、香港、中國大陸與海外華人社會的道場,都較其他的法會更常定期舉辦。

  大悲懺的儀式是由一位法師—「懺主」所主持,引導大眾一起唱誦節錄自《千手千眼廣大圓滿無礙大悲心陀羅尼經》中的經文(《大正藏》 no.1060 ), 此經又略稱《千手經》, 是由婆伽梵達摩( Bhagavadharma )於唐高宗永徽元年至顯慶五年(650-660 )間譯出。參加這次法會是一次令人感動的經驗,在兩個小時內,悠揚的梵唄旋律,以時而緩慢、時而輕快的節奏交替著,身體也持續地變換各種不同的動作,大眾或站或拜,有時長跪約十幾分鐘後又再起立,整個儀式的高潮是誦二十一遍大悲咒與懺悔罪障。 台灣與其他地方大悲懺儀式的進行是根據清代( 1644-1912 )的懺本,它是出自於較長且繁複的《千手千眼大悲心咒行法》(《大悲懺法》),這部行法最初是由宋代的知禮( 960-1028 )所編寫 (1)。

  鎌田茂雄一九七三年在香港也觀察到相同程序的大悲懺儀式(鎌田 1973 )。早在宋代之前,知禮尚未編寫出這部懺儀時,大悲咒便已廣受歡迎,各行各業的人會因不同的目的來念誦禮拜。但是它在宋代以後,不再只是一種神奇的咒語而已,知禮為大悲咒的唱誦提供了救世觀與制度化的基礎。從此以後,人們必須到佛寺裡參加儀式的舉行,並在僧人的指導下,才能確保陀羅尼所帶來的精神與物質上的利益,這也難怪在這部重編於清代而今日仍使用的懺儀中,知禮的名字被列在諸佛菩薩的名號之後,一同受人禮敬。

現今大悲懺的儀式

  相較於知禮的原作,現今大悲懺的版本大大地簡化了許多。今日的儀式,一開始先三稱「南無大悲觀世音菩薩」,緊接著以香華供養,再來是一段白文,解釋行此儀式的緣由。這段白文直接引自知禮所編寫的版本:

  南無過去正法明如來,現前觀世音菩薩,成妙功德,具大慈悲。於一身心,現千手眼,照

  見法界,護持眾生,令發廣大道心,教持圓滿神咒,永離惡道,得生佛前。無間重愆,纏

  身惡疾,莫能救濟,悉使消除。三昧辯才,現生求願,皆令果遂,決定無疑。能使速獲三

  乘,早登佛地。威神之力,歎莫能窮。故我一心,歸命頂禮。

  接著是頂禮釋迦牟尼佛、阿彌陀佛、正法明如來、大悲咒、千手千眼觀自在菩薩、大勢至菩薩、彌勒菩薩、文殊菩薩、普賢菩薩與其他諸大菩薩,摩訶迦葉與其他無量無數大聲聞僧。大眾在稱念各名號之後,頂禮一拜。而在這一段落的最後,在禮拜護世四王、江海神、河沼神、藥草樹林神、山神、地神、宮殿神、舍宅神等之前,知禮的名字也被稱念。禮拜之後,則開始唱誦《千手經》的精華部分:

  經云:若有比丘、比丘尼、優婆塞、優婆夷、童男、童女,欲誦持者,於諸眾生,起慈悲心,先當從我,發如是願:

  南無大悲觀世音 願我速知一切法

  南無大悲觀世音 願我早得智慧眼

  南無大悲觀世音 願我速度一切眾

  南無大悲觀世音 願我早得善方便

  南無大悲觀世音 願我速乘般若船

  南無大悲觀世音 願我早得越苦海

  南無大悲觀世音 願我速得戒定道

  南無大悲觀世音 願我早登涅槃山

  南無大悲觀世音 願我速會無為舍

  南無大悲觀世音 願我早同法性身

  我若向刀山 刀山自摧折

  我若向火湯 火湯自枯竭

  我若向地獄 地獄自消滅

  我若向餓鬼 餓鬼自飽滿

  我若向修羅 惡心自調伏

  我若向畜生 自得大智慧

  之後,大眾稱念觀世音菩薩、阿彌陀佛名號各十遍。接下來另一段經文是描述觀世音菩薩對佛陀說明所發之願:

  觀世音菩薩白佛言:

  「世尊!若諸眾生,誦持大悲神咒,墮三惡道者,我誓不成正覺;

  誦持大悲神咒,若不生諸佛國者,我誓不成正覺;

  誦持大悲神咒,若不得無量三昧辯才者,我誓不成正覺;

  誦持大悲神咒,於現在生中,一切所求,若不果遂者,不得為大悲心陀羅尼

  也。」

  往下則是誦大悲咒二十一遍。誦畢後,大眾長跪,念一段懺悔文,此段文中有一部分是由知禮所寫:

  比丘某甲等,與法界一切眾生,現前一心,本具千法,皆有神力,及以智明,上等佛心,

  下同含識,無始闇動,障此靜明,觸事昏迷,舉心縛著。平等法中,起自他想,愛見為本,

  身口為緣,於諸有中,無罪不造,十惡五逆、謗法謗人、破戒破齋、毀塔壞寺、偷僧祇物、

  污淨梵行、侵損常住飲食財物,千佛出世,不通懺悔。如是等罪,無量無邊,捨茲形命,

  合墮三塗,備嬰萬苦。復於現世,眾惱交煎,或惡疾縈纏,他緣逼迫,障於道法,不得薰

  修。今遇

  大悲圓滿神咒,速能滅除如是罪障,故於今日,至心誦持,歸向

  觀世音菩薩及十方大師,發菩提心,修真言行,與諸眾生,發露眾罪,求乞懺悔,畢竟消

  除。唯願

  大悲觀世音菩薩摩訶薩,千手護持,千眼照見,令我等內外障緣寂滅,自他行願圓成,開

  本見知,制諸魔外,三業精進,修淨土因,至捨此身,更無他趣,決定得生阿彌陀佛極樂

  世界。

  懺悔之後,接著大眾歸命禮敬三寶。儀式結束前再稱念釋迦牟尼佛、阿彌陀佛、千光王靜住佛、大悲咒、千手千眼觀世音菩薩、大勢至菩薩與總持王菩薩。

  當我緊跟著儀式的進行,並試著跟上時常變換的行儀時,我不禁注意到在壇場後方牆角有一排裝滿水的容器,大小不一的塑膠瓶都是由參加的信眾帶來,並要在法會之後帶回家的。有人告訴我,這些水因為受了法會加持的力量,變成有治病療效的「大悲水」。這樣的信仰,可追溯到宋代或更早之前。自清代起,誦大悲咒與《心經》已是中國寺院內早晚課誦的一部分;而上述的大悲懺法會也是慶祝觀音「誕辰」不可或缺的一部分,它分別在三個日子舉行(農曆二月十九日、六月十九日、九月十九日)。大悲咒與《千手經》受歡迎的程度,也可以由信徒自行將這二者印刷成小冊子贈予寺院,在結緣書區處處可見的情形獲得證明。

大悲懺提供了崇拜觀音的宗教儀式

  大悲咒無疑是推動觀音信仰的一個有力媒介,唐宋時記載了許多誦大悲咒之後獲得的奇妙感應。這不禁令人好奇地想要追問,到底大悲咒與《千手經》為什麼及如何能在長久以來大受歡迎?它畢竟只是許多讚揚觀音的密教經典中所提到的陀羅尼之一。雖然另一部經《請觀音經》早先因天台宗四祖智顗大師的提倡而大受歡迎,但這種情形並未延續到宋代之後。即使在宋代之前,《請觀音經》中的三段陀羅尼,便似乎沒有很多僧人持誦,更別說像大悲咒一樣受到一般人的歡迎了。因此,雖然也有與知禮同時並相從甚密的遵式( 963 -1032 )根據這部經所作的懺儀,但此懺儀並沒有流傳下來。(2)

  所以,我認為宋代知禮所以製作《大悲懺法》,很可能是受了唐代以降大悲咒盛行的影響,這個儀式一旦成形後,便是推動大悲咒與《千手經》流行的另一個重要管道。這部懺能如此受歡迎的主要原因,是源於它提供了中國人崇拜這個原本外來密教神祇的一個宗教儀式。知禮與遵式同是天台宗的大師,在編寫懺儀時,他們都忠實地承續了天台的傳統典範,這個典範最初成形於智顗大師的《法華懺儀》之中(《法華三昧懺》的儀式)。之後,在天台九祖湛然大師的《法華三昧行事運想補助儀》中,更詳細地為《法華懺儀》作了十部分的補充(鎌田 1973:283; Stevenson 1987:475 -476 )。 知禮將念誦大悲咒容攝於天台傳統思想與儀式架構之下,使得這個原本密教的儀式得以成熟化( domesticated )。

  首先,我將提出自唐代以至宋代,大悲咒日漸受歡迎的證明;然後,提出宋人何以對這密教經典感到興趣的原因;最後,我將分析知禮的懺儀。我希望證明知禮依據天台宗傳統所作的懺儀, 在陀羅尼「熟悉化」( domestication )的過程中,扮演了很重要的角色,也因此促成了千手千眼觀世音轉變為中國的大悲觀世音。在宋代,千手觀音能獲得普遍的了解,當歸功於大悲咒與以誦大悲咒為中心開展的懺儀所受到的廣大歡迎。而這一特殊形象的觀音,祂的盛名也促使了妙善公主傳說的產生,中國人因此認為她是觀音菩薩的化身。

  第一部密教經典《請觀音經》很受天台宗法師們的喜愛,天台大師智顗獨重視此經, 並且依據它提出了四種三昧行儀的最後一種—非行非坐三昧( Stevenson 1986:50;Donner and Stevenson 28: 275-280 )。 與知禮同時的天台大師遵式,寫了一部《請觀世音菩薩消伏毒害陀羅尼三昧懺》,它是根據一部更短的文本《請觀世音懺法》寫成的, 這部懺法收錄在天台五祖灌頂於隋煬帝大業元年( 605 )所編纂的《國清百錄》中,儀式進行需歷時四十九天。在這部懺法中,觀世音菩薩被稱為「大悲」,且被視為「救世者」,為了救苦救難而「在五道中輪迴」(《大正藏》卷二十,頁 3 6b )。

知禮的《大悲懺法》

  有關記載千手千眼觀音不同版本的經典,全數都在唐代譯出。其中以婆伽梵達摩與密教的不空大師的譯作最受青睞,知禮編寫的懺儀即是以婆伽梵達摩所譯的其中一部經作為參考。正如現今的《大悲懺儀》有選擇性地保留了知禮原著的一部分,知禮也是很有選擇性地引用經典中的原文,保留了特定的一部分,而將其餘悉數略過。更重要的是,由於編寫出這一部與天台《法華三昧懺儀》相似的懺本,他已將原本密教的內容,完全地轉化為具有天台獨特信仰思想的懺本。

  在知禮的懺本中,一開始便參考引用了經典中起始的一小段落,敘述觀音如何揭示此陀羅尼;佛陀在普陀洛迦島的觀音宮說了這部經。在說明了陀羅尼的出處與功效之後,觀世音請那些想要以此陀羅尼喚起自己對有情眾生悲心的人,隨祂一起發十大願。這十大願被知禮保留下來,同時也保留在台灣所使用的懺本中。

  知禮節錄自經典的內容還包括下面的這一段:如果有人偷取或毀壞僧伽的物品,因誦大悲咒而能消罪。若有人犯了五逆罪、十惡行、謗法、謗僧,或毀塔壞寺、偷僧伽物,因誦大悲咒的緣故,就能免除這些罪障。但若有人懷疑這陀羅尼的利益,即使是輕罪的果報也不會消除,更何況是重罪呢?知禮用這段文作為懺本中「懺悔」這一部分的基礎,但他並不是一字不漏地引用。他省略了接下來的一段經文,內容是在說明誦此陀羅尼所得到的益處。

  接著,知禮的版本取材自經中下面的幾個段落:首先是陀羅尼,本身包含了八十四個句子;再來則是以下的段落:

  觀世音菩薩說此咒已,大地六變震動,天雨寶華,繽紛而下,十方諸佛悉皆歡

  喜,天魔外道恐怖毛豎,一切眾會皆獲果證,或得須陀洹果,或得斯陀含果,

  或得阿那含果,或得阿羅漢果者,或得一地、二地、三四五地乃至十地者,無

  量眾生發菩提心。……

  梵天王請曰:「惟願大士,為我說此陀羅尼形貌相狀。」觀世音菩薩言:「大

  慈悲心是,平等心是,無為心是,無染著心是,空觀心是,恭敬心是,卑下心

  是,無雜亂心是,無見取心是,無上菩提心是。當知如是等心,即是陀羅尼相

  貌。」

  知禮的懺本又省略了經中下一段文,內容是敘述誦陀羅尼能得到神奇的保護,但他保留了經中提及如何結界的段落。經文中教導許多對治各式各樣問題的密法,或者傳授如何達到特定目的的方法,但在知禮的版本中都沒有保留這些。此處正如前面所提到的一樣,知禮每每會刪除涉及到神蹟或咒術的部分。

  在所有介紹至中國的密教觀音造像中,唯有千手千眼觀世音菩薩最受青睞。許多例子再再能為此做證明:千手千眼觀音造像的製造;僧俗信眾持誦大悲咒而得到感應;《千手經》的抄寫與在儀式中誦念主要的段落,如十大願與大悲咒等,這些乃促使宋代的知禮為此制立了拜懺的儀軌。

(本期專輯內容節譯自于君方教授所著的《中國的觀音信仰》( Kuan-Yin: TheChinese Transformation of Avalokiteshvara )一書,文中標題為編者所加。最初譯稿由國立台南藝術學院潘亮文副教授協助校譯,謹此致謝)

【註釋】

(1) 讀體律師( 1600-1679 )將知禮的版本加以簡化, 取消原來儀式的十個部分,並刪除大量原文。同時,他也賦予這個版本新的名字—《大悲懺儀》,也就是今天我們所用的懺名。之後,智賢在清高宗乾隆六十年( 1795 )將上述的兩個版本合印在一起, 並參考了自元代( 1280-1368 )起所用的一些版本, 於清仁宗嘉慶二十四年(1819)印製了另一個新的版本, 也就是現今我們所用的懺本。 ( Reis-Habito1993:321-322; 鎌田 1973:284; Getz 186, note 76 )這就是為什麼在《卍正藏經》所發現的現行版本中,知禮、讀體、智賢三人會在懺本上同列為作者的原因。

(2) 雖然遵式以《請觀音經》為基礎所寫的懺儀在中國已不復存在,但在日本卻幸運地被保留了下來。 根據瑪利亞.瑞絲哈比托( Maria Reis-Habito )的說法,日本的《觀音懺儀》並非以知禮的版本為基礎,而是以遵式的版本作為雛型。儀式中,不但持誦《請觀音經》中的六字章句,也持誦大悲咒。( Reis-Habito 1993:331 )

【參考書目】

鎌田茂雄 1973. 〈香港ソ佛教儀禮:大悲懺法ズコゆア〉, 《印度學佛教學研究》 22, 1:281-284.

Stevenson, Daniel B. 1986. "The Four Kinds of Samadhi in Early T'ien-t'ai Buddhism." In Traditions of Meditation in Chinese Buddhism, edited by Peter N. Gregory, 45-97. Honolulu: University of Hawaii Press.

Stevenson, Daniel B. 1987. "The T'ien-t'ai Four Forms of Samadhi and Late North-South Dynasties, Sui, and Early T'ang Buddhist Devotionalsim".Ph. D. Diss. Columbia University.

Donner, Neal and Daniel B. Stevenson. 1993. The Great Calming and Contemplation: A Study and Annotated Translation of the First Chapter ofChih-i's Mo-ho chih-kuan. Honolulu: University of Hawaii Press.

Reis-Habito, Maria. 1993. Die Dharani des Groben Erbarmens des Bodhisattva Avalokitesvara mit tausend H den und Augen: Ubersetzung und Untersuchung ihrer textlichen Grundlage sowei Erforschung ihres Kultes inChina. Nettetal: Steyler Verlag.

Getz Dan. 1994. "Siming Zhili and Tiantai Pure Land in the Sung Dynasty". Ph.D. Diss. Yale University.

于君方簡介

1 民國二十七年生,河北人。美國哥倫比亞大學哲學博士,現任教於美國新澤西(New Jersey )州立羅格斯( Rutgers )大學宗教系,教授佛教與亞洲宗教等課程。一九九九年被選為美國中國宗教學會副會長。

2 早期興趣偏重宋、明佛教史,寫過蓮池大師的生平及著作,另有多篇有關禪宗清規與公案方面的論文。 近十年作有關觀音信仰的研究, 所著《中國的觀音信仰》(Kuan-Yin: The Chinese Transformation of Avalokiteshvara )將由美國哥倫比亞大學出版社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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